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完结】>第24章 魔根深种

  回程时,殷停浑浑噩噩。

  当身心重新放松,启知堂中的血腥景象便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在脑海中反复循环。

  他也不是没见过血腥场面,在外流窜的日子,他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人杀人,人害人,但这次妖物的癫狂却仍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怖印象。

  “哗啦啦,”

  殷停再忍不住,撑着龟壳吐得欢。

  “嘶嘶,”小龟发出不满的,与蛇类相似的吼声。

  “对不住了,龟兄,”殷停勉强说了一句,又吐了。

  小龟叫得更大声,龟壳两侧拉出水浪,它四脚刨得飞快,只想尽快把背上这既脏且臭的小鬼头送上岸。

  骤然加快的速度让殷停倍感不适,将将压下的呕吐感再次翻涌,这次他没忍住,这次直接呕在了龟壳上。

  到岸上,他两腿虚软,使不上劲,足在地上蹲了刻钟才攒足站起身的力气。

  他擦干净嘴,唤道:“玄重师兄?”

  空气中只有他未散的尾音,那老龟玄重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不想搭理人,没有再出现。

  殷停站直,靠近那块凸出的礁石说,“好师兄,今日师弟遇上些事,答应你的美酒给忘了,不过我的品性请师兄放心,来日定加倍给师兄补上。”

  没有动静。

  殷停略站了会儿,起身走了。

  他出去时方用过早膳,再回来天已经擦黑了,蹑手蹑脚拉开虚掩着的院门,往里一看,约莫是蒙汗药吓多了,秋芽还未醒。

  殷停松了口气,轻轻拉开门,往放在灯仗上的桃木灯里放了张现成的符纸。

  符纸飘起一缕青烟,化作黄豆大小的小小火苗,漂浮在灯盏中。

  亮了。

  秋芽睡得泛红的小脸皱了皱,似乎将醒,殷停摆弄着五官,嘴角勾起好师兄专属笑脸,把腰牌系回他腰上,轻轻推搡他的肩膀,

  “师弟,快起来,你这一觉睡得可真久。”

  推了四五下,秋芽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睡眼惺忪地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糊弄秋芽并不费什么事,殷停三言两语便将他骗了过去。

  从师兄口中得知,自己非但在师兄的寓处睡了过去,还误了师兄晚膳的秋芽愧疚不已,眼见着快要急哭。

  殷停老脸一红,直到哄着将秋芽送走,这场关于良心的拷打才终于结束。

  “呼,”殷停吐出口浊气,将门木拉上,插入门闩,接着拉下窗屉。

  走到靠墙的书橱边,把放置其中的玉册全抱了出来,放在长案上,挨个翻看。

  “魔种,”他嘀咕着这两个字,一行一行扫过玉册上的记录。

  掌门告诉他那红丸便是魔种被伏魔阵法封印后的模样,其本相无形无质,能存生于天地间的任何一角,历时百千载,永不消弭。

  掌门对魔种显然讳莫如深,一句不肯多提,只留下句告诫,

  “勿思勿念,勿起心执。”

  说完,他便几个踏步,远远将殷停甩在了身后,甚至没有过问殷停为何会出现在外门。

  殷停咂摸掌门话里的意思,大抵是叫他别再想魔种的事,也不要去探寻。

  但已经起了好奇的心思,又如何忍得住啊!

  倒不如说掌门遮掩的态度,更加深了殷停的好奇。

  目光在名为一念魔生的篇章上顿住,殷停细细看了起来。

  册上大致介绍了修士在练心之路上会遇见的难关,详细阐述了心魔的诞生以及壮大。

  册主言,修士除却追求修为上的精进,关于心境的磨炼同样疏忽不得,唯有做到知行合一,才有一窥大道的机会。

  修士也是从凡人来的,凡人该有的杂念他们一样不少。

  区别在于,修士的三魂七魄凝练成一道真灵,真灵凌驾于识海之上,主宰五感六识,因此修士对自身情绪地把控远甚凡人,轻易不会出现被某一激烈的情感控制而做出违背理性,不可挽回的事来。

  但凡事总有例外,修士的思考深度与广度被分为四个层次——絮,念,执,魔。

  絮,取柳絮飘飞之意,指代心间偶然迸发的琐碎闲思,并不具有支持修士做出相应行为的能量。

  如,路遇美貌女仙,难免不会产生一亲芳泽的想法,但几乎不会有修士付诸行动,这时产生的转瞬即逝的想法便是絮。

  念,便是心中成型的念头,具有支持修士行动的能量。

  执,在念的程度上又加深一层,强烈的欲望会驱使修士非做不可,非得到不可,为了成全执着,甚至会不惜损害自身,损害他人。

  由于执是念的深化,执也被称作执念。

  至于魔——一念心魔起。

  心魔从执念衍化而来,好似燃在胸腔中的熊熊烈火,哪怕将躯壳焚烧殆尽,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心魔将真灵污染,修士不再克身克己,沦落为被心魔操控的行尸走肉。

  那时的修士已失去被称为人的资格,肉体只是他们欲望的具象,他们是——魔!

  册主在这里留了一条小注:魔道中人不一定是魔,但魔教中人大多性情偏执,比正道修士更容易滋生心魔。

  似乎是意识到观读玉册的人中会有新入门的小弟子,为了照顾小弟子的心情,册主以轻松的口吻写道:

  心魔的滋生千难万难,执念想演变成心魔,难度好比凡人得道成仙,心有执念的师弟师妹们不必过于紧张,执念亦分好坏,若是好的念头,便不必刻意压抑。须知,我辈修士毕生所求的成仙了道,又何尝不是一种执念呢?

  合上玉册,尽管没看到有关魔种的记述,但殷停有种直觉——执念、心魔,这二者似乎与魔种之间有莫大的关联。

  刚想将玉册放回书橱,殷停便瞥见了玉册左下角极小的一行符文。

  这行符文似乎一直存在,只是殷停之前是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这行符文又不像册中的符文一样,施展了让人轻易通读的法术,因此他才一直没能注意到。

  “弟子祝青瑶拙作。”

  祝?殷停舔了舔后槽牙,他对祝这个姓格外敏感,立时就联想到了有女装癖好的祝临风身上。

  他摸着下巴寻思,祝青瑶,祝临风,莫非是一家人?

  一个祝青瑶,一个余冲,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高人又出现了。

  殷停双掌一击,偶然记起一桩事。

  初入仙门时,关于仙门的三道考验中的第二关——求索,刘鹏曾说,求索问的是执念,当时不解其中三昧,今日倒是分明了。

  求索问的是人心中欲望,执念。想必心思不正,执念过重之人,是万不能通过的。

  所以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三人。

  殷停乐颠颠地想:看来小爷在师长们心中也是赤子之心,无欲无求的修仙奇才!

  正得意,门外突然传来轻轻地叩门声。

  “静清师兄,正得空吗?”

  殷停收起得意嘴脸,抽出门闩,拉开门,看向门外。

  石阶下站着一名小童子,手还维持着叩门的姿势,没来得及放下。

  殷停认得他,这童子唤作秋敏,负责修剪花枝,他曾让他帮忙给刘鹏带过口信。

  “何事着急?”殷停问。

  秋敏说:“九思道场的英真人来了,如今正在思源堂中,说是要找真人,可真人……”他语气吞吐,“不知静师兄是否得空,与英真人分说一二。”

  殷停明白了他的来意,自家师父挂印离山月余,至今没有归来,而英师叔指明寻他,若找不见人想必会大为光火,她若发起怒来,又岂是小童子们掌得住的?

  因此便想找自己来去堵火药口。

  殷停自然不愿,不止童儿们怵余英,他也怕得很呀!

  正要寻个借口推辞,便听秋敏叹了口气说:“秋珩师兄突然失踪,大多童儿都被派去寻他,只剩芽弟在侍奉师叔,但芽弟年岁小,并不省事,我只担心他触了师叔霉头……”

  殷停:“……”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前个坑了秋芽,今儿个就要让他还债了!

  拉着脸说:“也罢,师叔来访,无人款待岂不怠慢,倘若被师父知道,回来一准责罚,我这就走一遭,”他压低声音嘀咕:“倒血霉……”

  秋敏没听清他的后半句,仰头问:“师兄说什么?”

  殷停关上门,落锁,面上不动声色:“没事,”心里叫苦连天,娘嘞,倒霉事全赶一块儿!

  自家被苦差事找上门,他便见不得别人松快,殷停领着秋敏转了个弯,掉头来到姜太平门前,打算拉着这便宜师弟和自己一起下油锅。

  叩门半日,屋内没人应声。

  殷停觉得奇怪,便走到床边,往窗屉的纸面上戳了个眼,作贼样扒着往里看。

  姜太平是在的,只是太专心,没听见敲门声。

  在和殷停屋中一般无二的长案后,姜太平握着笔站得笔直,两眼炯炯,眼里心里除了在白纸上蜿蜒开的符文再容不下其他。

  殷停突然觉得,现在不该打扰他。

  他撇了撇嘴,轻声轻脚地离开。

  路上烦闷,他拉着秋敏说话,

  “秋珩师兄不见了,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殷停和秋珩虽称不上朋友,却有些交情,人不见了他当然得问一句。更何况,秋珩借去的拓本还没还给他呢,即便那拓本不是甚么值钱玩意儿,但到底是师父交给他的,若不慎走失,他也不好交差。

  谁知这随口一问,竟然让秋敏面色为难起来,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

  殷停眼一眯,意识到这事不像自己想的简单,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他声调陡然拔高:“我却不知,在师父道场中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晓的?”

  “秋敏师兄既然对我如此戒心,又何必寻我去收拾英师叔的烂摊子,也罢,我这就回了!”

  他作势要走,秋敏一把扯住他袖管,半跪下身子,语带哭腔,“师兄息怒,实在不是师弟不想说,而是执事三令五申这事不可传扬出去。”

  殷停和缓下脸色,托着他起身。

  一棒子一甜枣的组合拳下来,秋敏心中惶然,全把执事的命令抛之脑后,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

  原来,秋珩失踪已有十日,初时与他同一番次当班的童儿还以为是他身子不适,未曾起疑。

  但就在秋珩不露面的五日后,执事所突然失窃,听说是丢了些灵石,而行踪不定的秋珩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执事着人围了秋珩住所,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听完,殷停敏锐地指出:“若只是丢了灵石,执事为何要封锁秋珩盗窃失踪的消息。禀告师门,捉拿一小小童儿岂不更便利?”

  “莫非还丢了什么要紧的,一旦被师门得知,会掉脑袋的东西?”殷停盯着秋敏,语气严肃。

  秋敏深深吸气,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殷停咤骂,“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到何时!”

  秋敏跪了下来,哭诉道:“我不敢欺瞒,好叫师兄知道,执事确实对我们说只丢了灵石,不过我观执事当时神色惊疑,不像是只丢了灵石的模样,后面几日我便留心查看,发觉执事挂在腰上的通行令,似乎……似乎是个赝货……”

  殷停脸色骤然铁青,心中哀呼,要了命了!

  门中通行令分两种,一种由负责杂役的童儿轮流佩戴,能穿行内外阵法,便是丢了也并不打紧。

  而另一种通行令,则能穿行山门外的护山大阵——降龙阵!

  这种通行令极为要紧,若被外人得了,根据令牌上铭刻的阴阵便有可能推演出阳阵机妙!

  因此门中仅有几位深受信任,需要频繁往返世俗与仙门的执事才能佩戴。

  然而,现在却说,那令牌被偷了?难怪那执事不敢吱声,一旦被发觉丢失令牌,他便是猫妖转世也不够死!

  “肏!”殷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十有八九令牌是被秋珩拿了,都干出偷盗令牌的事了,也不用再指望他能安什么好心,说不准便是和歹人勾结,图谋着什么龌龊事。

  殷停首先想到,这事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影响,按理说不至于波及到他,他和秋珩私交寥寥,对他偷窃通行令之事也一无所知。

  但坏就坏在,他的拓本还在秋珩那里!

  方才秋敏也说了,执事带人去搜过秋珩的住所——人去楼空!

  那拓本很有可能被他带在身上。

  万一秋珩被人赃并获又或是惹出大乱子,随身携带的拓本就是他和秋珩“交好”的明证,届时他就像屎盆子扣脑袋上,洗也洗不干净!

  冷汗顺着鬓角滚落,殷停打定主意,俗话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尽快向师门说清楚通行令一事和他本着帮扶同门借出拓本的初衷才好!

  他向秋敏问道:“近日可有人离开山门?”

  秋敏会意,说:“开启大阵必有异像,近日未曾见过,想来那人还在门中,未曾走脱。”

  事情还没演变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殷停松了口气,嘱咐道:“你立时往上回禀,实话实话。”

  秋敏连连摇头,“师兄……我不敢……我不敢,若是被执事知晓……”

  殷停做出副恐怖的表情,冷笑道:“你想过没有,你帮着执事隐瞒,来日若真惹出大祸,师门责罚下来,执事会不会帮你担责?”

  “你如今去说,还能算知错就改,将功折罪。”

  秋敏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此事一个处理不当便是遗祸无穷,被殷停一点,当即明白了过来,咬牙说:“多谢师兄指点,师弟这便去!”

  他走了两步,转回头,对殷停说:“师弟会如实回禀上仙,是静清师兄让我来的。”

  殷停突然觉得这秋敏是个可造之材,小伙子十分上道!

  目送秋敏走远,殷停拔腿往思源堂去,若不是还有尊大佛等着安置,他也要要跟着去大表忠心的。

  因为秋珩的事耽搁了一会儿,到思源堂时,余英已经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了。

  她站在草堂门口,两根细细的柳眉倒竖,一听身后脚步声,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直接叫准了来人,

  “殷停,余明几时来?”

  殷停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两步开外,垂着头说:“回英师叔话,师父尚在外云游未归,弟子也不知几时回来。”

  余英久未说话,殷停拿不准她的气性,心中忐忑不安,拿眼偷瞄她的背影,试图捕捉发火的前兆

  不料,余英豁然转身,正把殷停偷看的小动作抓个正着。

  殷停半边身子都麻了。

  余英没说话,一对冰凌似的眼珠转动,上下打量他,那种有如在称斤论两的目光让殷停分外不快。

  “你心甚躁,”余英虚指着他的左心房,“心火涌自肺腑,发于百会,着像于印堂,致面色虚红,印堂浮白。”

  “正处于惊慌不定,惶恐难安中,若我没看错,你此刻只想打发了我离开,去处置急事,是也不是?”

  殷停目瞪口呆,他没料到只一个照面,余英就看出他揣着事,还是着急上火的大事。

  “是,师叔法眼无差,”殷停正犹豫着该不该交代了,毕竟通行令失窃一事是莫大的丑闻,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

  还不等他纠结出个章程。

  余英突然冷笑道:“你不必说,我没心思管余明的闲事。”

  不打算管闲事,师父余明又没回来,就在殷停以为她要打道回府的时,她却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殷停面前。

  离得近了,殷停才看清,她看向自己的视线里,除了冰冷嫌恶再无其它情绪。

  “殷停,”她幽幽开口,“即使不问,我也能知晓,芳菲林中出了任何变故都和你这灾星脱不了干系。”

  一股子邪火着冲脑门,殷停这辈子最恨旁人叫他灾星。顾不上什么尊师重道,长幼之序,他直直开口顶撞道:“凭什么?师叔也说不管师父的闲事,我既是师父门下弟子,是好是歹何时轮到师叔来评点教训了?”声音里透着怒火。

  余英嗤笑一声,俯视着殷停,眼里凝为实质的厌恶居高临下地向他压来,

  “凭你魔根深种,凭你将来必定为祸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