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对于S市来说,周五的下班时分,是最能体现这座城市到底能够容纳多少人的时刻了。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人驻足。

  冬季的太阳挂在天边的时间总是有些短的,现在它快要收回对这片土地的最后一丝怜悯。

  孟宇峥在这一片萧瑟中感到寒冷彻骨。

  他想骗自己眼前这个孩子是林远收养来的。

  可孟宇峥看着眼前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看着那个跪倒在地紧紧抱着孩子一脸苍白的男人,只觉得自欺欺人。

  林远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狠狠抛弃了自己之后,转眼就跟别的女人去生了孩子。

  还有,

  林思宇。

  那不小心掉落的学生证,正明晃晃的戳进孟宇峥眼睛里。

  思宇,思宇。

  多可笑啊,他竟然为他儿子起了这个名字,可在那样的狠烈地甩掉自己过后,他林远还有什么资格?

  孟宇峥心中忽然生出无边的的戾气来,他气急而笑:“思宇?多好听哪,可是林远,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你有资格起这个名字?你难道忘记你曾经是怎样抛弃我的了?我当年他妈地像个乞丐一样恬着脸求你,可你又说了什么?啊,林远,你说我是个残废!你说让我不要像团烂泥一样缠着你!而如今——呵,”

  他又忽然咧开嘴,扯出一个极嘲讽的笑出来:“怎么,你在和别的女人上过床后,竟然还贱得忘不了我?我真是怀疑,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种?”

  林远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他自孟宇峥破口大骂开始便下意识紧紧地便捂住了孩子的耳朵,他不能去捂他的嘴,也没法捂住自己的耳朵,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听他几年前就该说出口的怨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宇峥口中的话语化为一把把利剑,尽数插进他的胸口。

  他心里清楚,自己应该承受这样的谩骂,这是他应得的,可他却还是忍不住的委屈,他的阿峥,怎么舍得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喃喃道:“你说什么?”

  “我说”,孟宇峥突然上前来,双手箍住林远的肩膀,在林远耳边,字字铿锵有力:“你这低贱的身子,活该被人干!”

  林远这回算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深深地将孟宇峥望进眼里,仿佛难以置信。

  就在孟宇峥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林远却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忽然一头撞上孟宇峥的鼻梁,趁他吃痛松开手,可在转身的时候,却不争气的落下泪来,重重地砸在孟宇峥的手臂上。

  街边的路灯明明灭灭,林远仓皇的背影,很快就见不到了。

  只余购物袋里的小零食,四散在地。

  孟宇峥僵在原地,怔怔地盯着手臂上的水迹。

  他本该生出痛快来的。

  他在国外的这几年好不容易练就了铁石心肠,他终于有机会将恶毒的语言加诸在林远身上,让他能将多年的怨恨尽数宣泄,可该死的,他如今见到他的眼泪,竟依然感到心痛。

  而且,在愤恨过去后,竟只余下窃喜:原来他也没能忘记。

  “诶,圆圆,我们工作之后收养个孩子吧。”

  林远有些局促地转过身子,脸上依旧红红的,眼睛里还泛着水光,他叫他:“阿峥,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嗯……”他沉吟,忽然一笑,“我同你在一起,最近想法总会有些天马行空,”他忽然翻身压上林远,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圆圆说好不好啊?”

  林远的脸颊更红了些,他抵不过,只好告饶:“好好好,依你就是,再别闹我了。”

  其实他当时想着,他要比自己的宝贝大六岁之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先他而去。他得早早的物色一个臭小子,给傻圆圆当儿子,免得将来傻圆圆孤单。

  他那时叫林远圆圆,虽说跟他的名字不无关系,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他初次见到林远时,十分惊奇,怎会会有小孩这么圆却又如此可爱,仿佛长在了他的心上。

  林远那个时候整个小身子都是圆乎乎的,一双肉呼呼的小手,摸上去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柔软,脸部轮廓也是钝钝的,而那双圆圆的杏核眼盯着他的时候,仿佛他眼里就只装下了自己一个人。

  犹记得当时他还傻乎乎地冒出来一句:“妈妈,我们把这个弟弟抱回我们家养吧?”

  她妈妈当时朝沈阿姨笑的前仰后合:“莲芳,这还是我家这臭小子第一次这么喜欢小孩呢,要不是你生的是个儿子,我今天一定要同你将这门娃娃亲定下来!”

  他后来同林远在一起时,总觉得林远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是软软的,奶呼呼的,几乎见不到棱角。

  他合该是一朵珍贵的花,或是圆头圆脑的小猫,被自己养在漂亮房子里,精心呵护。

  而不是,变成如今这样。

  孟宇峥回想起刚刚匆忙之中见到的林远的模样,他两颊上曾经代表年少时光的婴儿肥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棱角,他的脸本就不大,而今越发衬的那双眼睛大的可怕。他又记起双手刚刚抓过的那副肩膀,单薄得让他几乎溃不成军,差一点就要拥入怀中。

  林远过的不好,他该庆幸的,看,在那样毫不犹豫的甩了自己之后,他也没能过的多好。

  这就是惩罚,他离开自己的惩罚。

  孟宇峥扯起嘴角,转身往车边走去,忽然“哐当”一声响,他一怔,看向脚边。

  那是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碎玻璃,上面正泛着鲜血的颜色。

  他忽然一手砸上车身。

  孟宇峥,你已经三十二岁了,究竟还在纠缠些什么?

  孩子已经在他的肩头睡着了,林远坐在靠窗的公交车上,怔怔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他抱着孩子,像是怕戳破了什么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他竟然,真的见到他了。

  他从未想过能再见到孟宇峥,一刻也没有。

  他有多庆幸再见到他,就有多害怕再见到他。

  “小林老师,你接孩子回来啦,今天好晚了哦。”同小区的阿婆笑着跟林远打着招呼。

  林远只匆忙点了下头,他如今实在不想发出声音来,好在阿婆并没有在意。

  他久久地站在房门前,直到怀中的孩子动了动,他才如梦初醒,他自嘲,林远,你在期待什么?在那样惨烈的分手之后,孟宇峥他,又怎么会像从前般待你呢?况且,他也不过是说了两句难听的话罢了。

  况且,对自己来说,还能再见到他,能再一次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已经是命运莫大的恩赐。

  命运向来对他不公。

  他将孩子抱进了卧室,放在床上,替他盖上小被子。

  他这时才觉得小腿上隐隐作痛,他低头看去,竟有血流出来,他怕吓着孩子,连忙走到客厅里边去。

  他坐到沙发上,卷起裤脚。伤口在小腿侧面,不深,却很长,看起来流了不少血。他拿起酒精往伤口倒去。

  真疼啊。

  林远眨眨眼睛,一颗泪珠就那样滚落下来。

  真的好疼啊,孟宇峥。

  孟宇峥,孟宇峥,孟宇峥,

  阿峥。

  我的阿峥。

  煎蛋在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已经可以闻到香味了。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林远难得起的晚了一些。

  他如今在一所国际小学当钢琴老师,生活虽说艰辛了些,倒也不至于拮据。

  “爸爸,”林远感觉自己的围裙被扯了扯,他连忙将已经熟了的煎蛋盛到盘子里,关了火,转身就见到自己的儿子正睡眼惺忪的盯着盘子看。

  他失笑的摸了摸小宇的头:“宝贝洗漱了没有?洗漱之后才能吃饭哦。”

  小宇却朝他撒娇:“爸爸陪我洗嘛。”说着紧紧地抱住他的腿,却不妨蹭到了腿上的伤口,林远没忍住嘶了一声。

  小宇却被吓了一跳,连忙放开自己的手,他突然想起昨天那个可怕的叔叔,红了眼睛,眼看就要哇哇大哭:“爸爸,你怎么了,你被昨天那个坏蛋打坏了吗?”

  林远心中一酸,他想对小宇说,那个叔叔并不是坏蛋,可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他将小宇抱起,哄他道:“爸爸没事,小宇不哭,爸爸抱我们小宇去洗漱好不好啊?小宇乖,小宇是个大孩子了对不对?”

  小宇“嗯”了一声,闷闷的将头埋到了林远怀里。

  他们刚吃完早饭,就听见门铃响了。

  小宇欢呼:“妈妈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小勺子,蹦跶着扑向来人。

  时清韵连忙接住扑向自己的小皮猴,却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她笑着问:“小宇是不是又长了些,妈妈快要抱不住你了。”

  小宇忙大声承认:“是呢是呢,我已经长到长颈鹿的下巴那儿了,”说着,又向林远求证,“对不对呀,爸爸?”

  长颈鹿的下巴?时清韵看向玄关那儿的身高贴纸,忽然感叹时光的无情:她上次来的时候,小宇还在长颈鹿长长的脖子那里苦苦挣扎呢。

  “是是是,”林远应喝他,又佯装生气道:“林思宇,快从你妈身上下来,小心压着你妈妈。”

  时清韵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娇贵,不过……”她忽然注意到林远有些泛红翻翘的眼皮,狐疑到:“倒是你,谁给我们的小公子气受了?”

  林远却沉默下来:“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了些陈年旧事。”

  陈年旧事,唯不愿重提。

  时清韵默然。

  好在林远很快又若无其事道:“清韵姐这次打算在S市待多久?”

  时清韵陷在沙发里,叹了口气:“唉,只能呆一周,这还是好不容易请来的假呢。”

  林远知道,时清韵是律师,如今正在负责A市一些有关农村妇女权益的事情,经常忙到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情。

  而看着如今林清韵的姿态,谁又能想到她居然是雷厉风行的大律师呢。

  林远刚想安慰他两句,却又见时清韵坐起来,做出豪气干云的姿态来:“害!再不提它,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她忽然捏了捏她怀里小宇的小脸,“走,妈妈今天带你们俩去逛游乐园场!”

  小宇质疑她:“这不是我们好久前就约好的吗?而且,去游乐园的票都是小宇和爸爸一起拿爸爸的手机订的呢。”

  “咳,妈妈就是那么一说,走喽!”说着,便抱着小宇冲出大门。

  “哎,慢点,慢点,把鞋穿上……”林远在后面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