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殿议事未果,京都太师府范家却挂起了白绫。

  事发突然,这起白事无疑给了范家乃至整个后齐一个重创。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三朝元老、当朝太师范怀戚会在明堂殿上以死谏言。

  范怀戚着宽大朝服立在殿门,越过满殿群臣目光与高堂之上的九五之尊遥遥相对,雪鬓霜鬟气质却不输分毫。

  神色肃然终是难压岁月,疲态苍老尽显,加之前些天病了些时日,如今看着更为憔悴。

  他缓慢提着步子,朝着萧予寄走去,质问道:“皇上当真为运南百姓、为后齐社稷考虑过?”

  “太师认为,朕如今的盘算,就不是为大局着想了?”萧予寄收了几分怒火,又招手示意旁边候着的小太监给范怀戚抬椅子去。

  范怀戚的身份,不仅是帝师,更是他的外祖父。饶是他再不满意,也不敢当堂顶撞。

  不过范怀戚没有像往常那样坐身,而是缓慢掀起官袍,先是颤巍着地一膝,再将另一只撑着腿的也放下来,同群臣一样跪地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跪萧予寄。

  萧予寄心里蓦地一凉,皱眉道:“太师,你这是何意?”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请皇上下令将其遣返回去,将心思放到如何制敌制胜之上。”范怀戚字句委婉,没将话说得太明白,却又让所有人都清楚他的话中意。

  萧予寄刚平复一点的情绪又被点燃:“太师这是非要逼朕把运南百姓抛掷火海中吗?”

  范怀戚垂声道:“南疆提出的那些条件才是火海,皇上切勿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萧予寄被他这么一句噎得不轻,愤恨难泄地握紧拳头,死死盯着着身躯的龙钟老人。

  “朕自有定夺,太师还是少操些心罢。”他抽了口气,打算同一起一样随意打发了过去。

  他不是没脑子,他是真的束手无策了,他自己也知道现在的局面是不可能轻松收场的。

  可眼前他想走的那条路,没有人支持他。尽管是错的,他仍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

  因为于他而言,这条一眼能望到头的路能给他安心。另一条需要摸索前行的未知道路,是舍命贼才会冒险走的。

  他的一生,都该是清目可望的。

  所以哪里错了呢?没错,天子做的决策怎么会是错的呢?错的是这群愚民。

  罗虔双腿已经跪得没知觉了,却仍不忘这烂摊子事儿,高语附和道:“太师说得对,皇上,不可讲和!如今我们和南疆必须有个胜负,才能保百姓日后安稳国土完整!”

  萧予寄忍无可忍暴喝道:“朕的安稳就是后齐百姓的安稳,朕的安危就是后齐江山的安危!你们一个个满口为国为民,怎么不想想天命难违?天命是什么?朕告诉你们,朕就是天命。此局打算如何,朕自有定夺!”

  偌大殿内谁都没有再开口,安静得跟一潭死水似的,只是皇位之上高挂牌匾中“福国利民”四个尤为讽刺的字显得格外刺眼。

  他们都知道萧予寄是什么样的人,只是没料到如今会把他逼得将心中想法道出来,不择言成这副模样。

  看似气势十足,实则却是格外的狼狈。真真对得起魏远对他的评价——“窝里横”三个字。

  这番话良久,范怀戚才有了动作。

  他和跪地时一样,动作难以利索,缓慢起身,而后朝着殿外走去,步子毅然决然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范怀戚头也不回,辛酸缓慢道:“后齐一日在你手中,黎民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宁。此国,必亡。”

  语气轻慢,却足以传遍众人之耳。

  他一生没说过什么狠话,这是他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不是对别人,而是对着自己的亲外孙说的,亦是对着这一国的主人说的。

  是劝告,更是批判。

  在场众人被他说的“大逆不道”的话吓得不轻,皆不敢言语。

  以此同时,与范怀戚一道之隔的柏秋行眉头紧锁着,突然开始莫名心悸,总感觉接下来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萧予寄也被他这番话震惊不已,错以为自己身处梦境或幻象。从自己登基以来,甚至从他有记忆开始,还没人敢这样同他说这样的话。

  不等他反应过来,范怀戚已经走到殿外的带刀侍卫旁,仰天苦笑:“老臣只有一死,才对得起如今的局面了。”

  这些变故就在一瞬间,已近古稀的年岁,方才分明还动作艰难,而此时拔刀落刀的动作却是干净利落。

  霎时,血迹飙洒朱红门柩,点点溅渗木格,荒诞如梦。

  等在场所有人反应过来时,范怀戚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他自戕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料想的结局。

  感慨、唏嘘、惋惜抑或是别的什么感情,终化作和风尘土,随着范怀戚,倒在了那一滩血水里。

  飘散难及,扬洒难追。

  不过,他的死,什么都没换来。这还是没能改变萧予寄的主意。

  如果说范怀戚还活着的时候,萧予寄有几分忌惮他,那如今人死如灯灭,只会是更遂了他的愿。

  于他而言,甚至少了阻碍。

  这么个国之元老,就此衰落。

  心力交瘁,清谈一生最后却以不得明意覆上白布,落幕无果。

  哀乐未来得及奏响,周围全是范家的哭泣声。白绫缠绕红梁柱,黄纸红灰落满堂,棺木前尽是跪地扯着嗓子哭泣的人,可谓撕心裂肺。

  来吊唁的人皆是悲恸模样,就连张齐敬也掉了几滴眼泪,说不上同情还是虚伪,亦或是由衷敬佩。

  时松闻言匆忙赶来的时候,柏秋行失神上完香,盯着那冰冷的红木馆愣了好久。

  九年前柏家出事,他被范怀戚极力所保。这些年他常与范怀戚往来,或是问候或是谈政,虽未承以恩业,但也敬称他一声老师。

  无师生之实质,叫了这么些年,却总归是有感情的。

  而自从自己发觉父母冤案与范淑章有关后,他同这个老师也就少了往来,更多的则是书信交流,没想到继当初河堤案后的再一次见面,成了最后一面。

  后悔吗?他问着自己。

  也许吧。

  时松知道他心中滋味万千,但并未开口安慰些什么。他只是凑上去点燃香烛,躬身大揖。

  柏秋行仍是良久未有动作,时松这才轻声提醒道:“该回去了。”

  柏秋行片刻回神,点了点头。

  不巧的是,两人刚出范家大门便碰见时松现在最不想见的人——范淑章,还有方姑姑。

  辇车饰着白绫,昔日华贵缀出几分惨淡意味,而后缓缓停在门阶下。方姑姑就随行在旁,后面还跟着几个宫里的丫头。

  仆人和来往吊唁者见了那人人皆知的轿辇,不等里面的人下来,便拘礼齐声道:“太后娘娘安。”

  一同问候的当然也包括时松二人。

  范淑章今日一身素白,簪挽白花,敛着神情瞧不出情绪。

  她搭着方姑姑的手,徐徐落步,抬头盯着“太师府”的匾额,悲叹一声苦笑一声,沉声道:“都起来吧。”

  其实对于范怀戚的死,她并没有多伤怀,多的只是感慨。

  从范家起家,到如今的高位,无论风霜大浪还是顺平胜意,这么些年她都看在眼里。她不曾想过会有瞧着他父亲走下坡路的一天,她感慨,自己成了一个见证者,或者始作俑者。

  自己的父亲死了的消息传到耳朵里,第一时间不是想的“为什么?”、“怎么会?”,而是盘算他身后的高权利弊。

  至亲之人死时竟然都还在算计权衡,仿佛什么都打动不了她。

  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个对感情毫无贪恋甚至决绝的人?

  方姑姑看见时松的那一瞬明显顿了一下,这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倒是让范淑章陡然回神。

  时松也捕捉到了方姑姑的那一刹的异样,他知道,方姑姑认出自己了。

  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正要拉着柏秋行走,却不想枝丫自己找上门了。

  “时松?”范淑章不确定叫了一声,“是这个名字吧?”

  时松自然不敢公然抗命,撒开的一条腿默默收了回来,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范淑章招手道:“你过来,哀家有几句话想问你。”

  柏秋行一把按住时松,谦声道:“太后娘娘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好了。微臣管教不严,怕他说话没轻重冲撞了太后娘娘。”

  “御史大人这话倒说得严重了,哀家只是觉得这孩子很有眼缘,想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罢了,御史大人总不会不给哀家这个脸吧?”

  时松手腕一动,对着柏秋行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后者见状犹豫片刻,还是松开了。

  他知道,时松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此时此地也确实不好和范淑章拉扯。

  时松依言走下台阶,停在了三尺之外的。

  “再过来些,哀家还能吃了你不成?”

  要是范淑章知道他的身份,还真有可能生吞活剥了他。

  时松又往前走了两步。

  范淑章打量了半晌,语气毫无起伏道:“生了副好皮囊,第一次见你就想说的,倒是让哀家想起了一位昔日旧友。”

  她说的是萧洛宁及笄宴时,时松不小心冲撞她那次。

  “是么?那真是草民的荣幸了。”

  “就不好奇哀家说的是谁?”

  时松当然知道她说的“旧友”是谁,但他没有点破的打算,只道:“草民自知轻贱,不可与娘娘的旧友相提并论。不过,无论是谁,总归是与草民没有干系的。”

  “你这孩子,该让哀家说些什么好?”范淑章端着老辈的慈祥,似是无奈。

  时松不打算与她继续绕弯子:“不知太后娘娘想问草民些什么?”

  “哀家只是好奇,”范淑章收起慈眉善目那套脸色,将视线移到他身后台阶立着的人身上,“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能让寄儿放了柏子濯?”

  时松低笑一声:“娘娘言重了,草民只是柏大人府里微不足道的下人罢了。硬要扣名头的话,也只有闲散好玩的客卿这么个身份。要说什么真本事,草民还真没有。”

  “没有吗?”范淑章朝他走进两步,错开一尺的距离,“哀家听说,你拖着残躯从刑部去见寄儿的时候,殿内几番争吵。据说寄儿都下令侍卫将你拖出去了,结果最后居然还能活着出来?你好生从那大殿里出来便也就算了,连柏子濯也被放出来了。若没几分本领,那你给哀家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范淑章既已开门见山,时松便也没必要小心翼翼,直言道:“既然娘娘在皇上身边安插得有人,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草民?”

  “我的人若是能近身,哀家何必来问你?”范淑章又换成了先前的慈善模样,“哀家问你这些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只是觉得你这孩子,着实有趣。”

  “世间有趣之人千千万,草民能入了娘娘的眼,当真是有幸之至。”时松言语恭敬挑不出错,“那日在殿中,我不过说了几句衷心话,皇上垂怜,这才得以赦免。娘娘若无其他要紧事,那草民便先退下了。”

  说完,时松躬身一礼,转身撤步。

  范淑章没有叫住他,只缓声道:“哀家虽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不过哀家有必要提醒你们一句。世间长寿者,”她瞧着时松背影,又将目光移到前方柏秋行身上,不经意勾起一丝弧度,“多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