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 阿九就被一双粗糙的手从床上扯了起来,屋子里点了好多蜡烛,晃得她眼睛有些疼。
方才那双手又伸了过来, 那人挑起阿九的下巴仔细打量, 好像在看一件物品,她啧啧了两声, “这眼睛生的好看, 怎么一点儿神采也没有, 别不是个……”
瞎子吧, 这话却叫她自己咽了回去, 她那点子微末的良心作祟, 这姑娘本就摊上这档子事, 要真是个瞎子, 岂不是更可怜了。
“什么瞎子?”屋外还有一个人时时注意着屋里的动静,那人不屑道:“是个傻子。”
谁不知道二少爷捡回来的孤女是个傻子,二少爷请回来的那些大夫都说无计可施, 倘若阿九不是个傻子, 这事也找不上她。
阿九听了这话有了些反应,她挥着手,连声道:“我不是,我不是傻子,天景哥哥说我不是傻子。”
她咬了咬唇,她怎么会是傻子, 娘亲也说她不是傻子。
先前将阿九扯出来的林婆子白了白脸色, 她记得这家的二少爷就叫阎天景, 而今日这姑娘要嫁的是大少爷阎天阔。
林婆子心里一惊,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这内宅里居然脏成这样。
修程发现林婆子的影子迟迟不动,早就没了什么耐心,他低低骂了一句,“要是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修程想了想,实在过不去,又恶狠狠道:“还有你这老婆子又好到哪里去,怎么,以为还剩下点良心,就能立地成佛了?”
修程厌恶这样的人,他们家二少爷说了,要坏就坏得彻底,千万不要一半好一半坏,到头来,难受的是自己。
林婆子没说话,像阎家这样显赫的家族,即便是折损了一个少爷,但毕竟根基在,林婆子当然得罪不起,林婆子麻利地将一旁的嫁衣拿过来,那嫁衣在烛火的映照下透着暗红,像是逐渐凝固的鲜血,林婆子拿在手里甚至有种黏腻的感觉。
“怎么现在就要穿衣服啊?”一直乖巧任人摆弄的阿九突然出声,吓得林婆子的手一抖,阿九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她以前都是等到太阳光照进屋子才起来的,今日她迷迷糊糊地记得,她还没有睡上多久。
夜间她总是会饿,要找莺莺吃上一回东西,后半夜才能睡下去,阿九虽然痴傻,但对这样做惯了的事情还是记得一二,没人回答她,屋子里安静得可怕,阿九缩了缩脖子,问道:“莺莺呢?”
一直都是莺莺帮她穿衣服的。
修程听见这个人名勾了勾唇,主子是个蠢的,莺莺那丫头却是个聪明的,阿九住在内院,准备的东西都在外院,这样竟然也让莺莺窥见些端倪,这丫头胆大包天,想要将自家小姐带走。
不自量力,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庭院,莺莺她跑得出去吗?现在这丫头应该早就被沉了荷塘。
林婆子知晓其中内情,还温声哄道:“莺莺在外面等着你,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
阿九偏了偏头,她约莫是明白了,她有些雀跃,底下的脚还在一晃一晃的,“是要嫁给天景哥哥吗?”
她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原来这样就是要嫁给天景哥哥。
是嫁给阎天景……已经死了的大哥——阎天阔。
一张红盖头罩住阿九,阿九的眼前只剩下红色,这红色无端让她觉得不太舒服,见不到莺莺也让她有些心慌。
……
“你们阎家如此无耻,还想着福佑子孙,绵延万代,要是上天有灵,一定会收了你们。”
“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你们阎家丧尽天良,一定会遭报应的。”
莺莺仿佛不知疲倦地骂着,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带着小姐和阎天景回到阎家。
莺莺小声地啜泣起来,“怎么当时就没发现阎天景是个畜生。”
她心里又悔又恨,老爷夫人将小姐交到她的手里,她却带着小姐跳入了火坑,小姐没有心智,小姐甚至不知道自己即将遭受怎样的苦难,莺莺的泪滴进泥土里。
两个汉子走过来,彻底挡住了莺莺面前的月光,微风使面前的荷塘泛起涟漪,莺莺知道,这里就是她的归宿,倘若她能化身厉鬼,她一定回来救小姐。
莺莺想到这里,目光一凛,竟然自己挣扎着跳进了荷塘,她太想救阿九,太想揭穿阎家的真面目。
阿九的心忽然被扎了一下,但远没有刚刚被按着缝住嘴那样疼,她抓破皮肉,那人手里的针线也没有停下来,血还没有完全止住,还在往下流着,阿九依旧没有见到莺莺。
从小到大,莺莺都一直跟在阿九的身边,莺莺可厉害了,她什么都知道,所以阿九想问问莺莺,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要把嘴巴缝起来吗?要是这样,阿九委屈地哭起来,嘴巴里发出渗人的声音,要是这样,她宁愿不要嫁给天景哥哥了。
阿九被压着和阎天阔拜了堂,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阎天阔紧闭双眼,面色发青,是个货真价实的死人,只有阿九不知道。
大夫人对阿九很满意,是个傻子,不哭不闹的,就算到了地府,天阔也会喜欢这样乖巧的,大夫人眼眶有些发红,她握紧手底下的茶杯,阎天景这回办的实在是利索。
大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阎天景,后者也向她看过来,阎天景身子后倾,抵上椅背,低声问站在他旁边的修程,“一直没闹?”
“小的告诉她,是要嫁给少爷你,就是被缝嘴的时候疼得厉害,闹了一会儿。”修程有些洋洋得意,怎么会有这么蠢的。
阎天景心里有些奇怪,阿九已经像个纸扎人,有那么一刻,阎天景甚至以为,阿九也早就死了,现在让那婆子摆弄的也是一个死人,阎天景捏了捏眉心,他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个傻子,他已经对她动了恻隐之心,这还不够吗?
给她吃给她穿给她住,终究是要回报的,阎天景笑得分外凉薄。
到了坟地,月光被乌云遮住,用来照明的全是引路的灯笼,气氛诡异,让人心里不由得有几分发毛,墓坑早已挖好,是双棺的,只需要将人埋下去,这件事也就成了。
原本阿九可以好好活着,只是不能再嫁人,要守上一辈子的活寡,可是阎家找来的术士有言在先,这终究是为地下的大少爷找个伴,地下的人已经死了,可要是这活着的人还在地上折腾,那到底还会不会让家族兴盛,可就难说了。
大夫人将牙一咬,就这样定了阿九的生死,不过一个傻子,要是天阔还活着,怎么会轮到这样的丫头,如今能和天阔埋在一起,已经是无上的恩德了。
阿九被人押着扔到了棺材里,不等阿九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抬着棺盖合上来,阿九的脸露出来,她死死扒住棺沿,红盖头已经在方才挣扎的时候落了下去,染上泥土,变得脏污不堪。
阿九不肯放手,她发不出声音,就一味呜咽着,和着风,听起来分外凄厉,不由得让所有人的心里都为之一紧,风越来越大,飞沙走石间,那红盖头也被吹了起来,蒙到了阎天景的脸上,阎天景的眼前蔓延开一片血色。
阎天景心里一慌,他一把将红盖头扯下来,阿九还跟那些人僵持着,阎天景铁青着脸,“打她的手,不过是一个女子,你们都收拾不了,这余下的银钱你们还想不想要了?”
阎天景被红盖头吓到,只想赶快处置了阿九,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有人高高举起手中锤子,猛的砸了下去,阿九吃痛,只好松手,嘴上的伤口接连不断地渗出血来。
在棺盖合上之前,阿九的最后一眼是看向阎天景的,她现在知道了,阎天景骗了她,莺莺和娘亲都没教过她,遇见了骗子要如何。
阿九疯狂地挠着棺盖,其间劈了指甲,棺盖密密麻麻的都是抓痕,手还有嘴,都疼得要命,阿九分外想念娘亲,也想念莺莺。
倘若娘亲在,会不会抱抱她,娘亲最喜欢抱着哄她了。
意识渐渐抽离之际,阿九听到很渺茫的歌声,她觉得那歌声好熟悉好熟悉,她仔细辨认,发现是娘亲唱给她听的。
她不由得跟着哼起来,可那些歌声,和她所遭受的一切,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阿九,娘亲的好阿九,阿九,不要害怕,娘亲在这里。”
她想再叫一声娘亲,可声音已经彻底消散,她又着急忙慌地跑去找莺莺,莺莺浑身上下都是水。
沾了水的黄莺鸟就飞不起来,阿九一面哭一面去替莺莺擦身上的水。
她被困在不见光的小盒子里,莺莺总要飞出去。
后来,莺莺也消失了,阿九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阿九,阿九。”
阿九费劲地睁开眼睛,她被一个人抱在怀里,这个人生的很好看,可是却哭得很厉害。
阿九伸出手给夏思山擦眼泪,照旧一个字发不出来。
“我没事,阿九。”夏思山摸了摸阿九的脸,“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