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不知何人修建的石板小路散布着苔痕,两侧的古木参天,雨丝连成纷乱的线条。

  “神明会因为信仰的消失而消亡。”

  夏目贵志注意着脚下的路,语气平静:“露神是因为花子奶奶老了,才说快要消亡了吗?”

  花子刚才和他说过,最近过来祭拜露神的人已经很少了。仔细一想,露神的身形比他见过的神明都要小。

  “大概吧,它现在的气息不太稳。”

  寺崎有藏应和,瞥了一眼夏目,补充道:“露神是由亡灵借着人类的信仰转变成的神明,本身的寿命有限。所以,它既然抛弃了过往的名字,仅依靠人类的信仰存活,自然也会因为信仰它的人类死亡而失掉那部分的力量。当力量不足以维持身形,露神也就会因此溃散了。”

  “要是有新的信仰呢?”夏目转头道。

  “比如说你吗?”寺崎犹豫地问出了声。

  夏目眨了眨眼,疑惑道:“我不行吗?”

  这该怎么说呢?寺崎陷入沉默,半晌,诚心发问:“夏目,你感觉自己能信奉得了妖怪吗?”

  虽然信仰也是看不见的一种力量,他没有具体分析过,但是想也知道,一旦存在信仰之心,“祂”就该站在了人类需要仰望的高处。

  现在以相同高度注视着妖怪的夏目,能做得到吗?再说,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妖怪吧?!信奉那种弱小的妖怪干什么啊……

  寺崎缓缓蹙起眉心,目光隐有谴责之意。

  夏目默默地移开视线。确实,一旦意识到神明也是妖怪的一种,他就无法产生敬畏之心,更别说是信仰了。

  认清事实的夏目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很难产生对妖怪的信仰。毕竟妖怪的脾性大都像小孩子一样。”

  寺崎:“……”小孩子?认真的吗?

  寺崎回想了一下,将好几百岁的妖怪和人类小孩比对一番后,核心宣布对接失败。

  “妖怪哪里像小孩子啊?”他问。

  夏目随口答:“哪里都像啊,妖怪的性格,从各种脾性的小孩子身上都可以找到。”

  没听过的说法。寺崎试探道:“……比如说?”

  夏目举了几个例子,寺崎活学活用,比如说——

  因为一打多输了,所以怕丢脸不敢回家,躲在树上自闭的夜月。

  站在树下的寺崎举起手挡了挡,小声向夏目询问:“真的有像这样的小孩吗?”他接触过的小孩,也没有像夜月这样的啊。

  夏目肯定道:“有的。”

  寺崎抬头望向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小圆点的夜月,艰难地将它和人类小孩划上等号。

  “下来。”

  他话一出口,依旧尽显我行我素的本色。

  就算是小孩子又怎么样呢?他现在又没功夫哄。寺崎理直气壮地想,打量过夜月肿起来的小猪头,直接问道:“有很多大妖怪吗?”

  夜月闷闷不乐地点头。

  “几只?”

  “……三。”夜月吐出了一个数字,变成了死鱼眼。

  三?夜月现在的实力,寺崎是非常清楚的。在大妖怪里面,能以一对一赢过它的,估计也就只有几个活得更久的老妖怪和神明。看来他得重新评估一下这里妖怪的战力了。

  “都长什么样?”夏目问了一句。

  夜月瞥他,恹恹地答:“我最开始找上的,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妖怪,说没有名字。我就找到了下一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妖怪,它说有名字在友人帐上,但是不肯跟我走,我就和它打起来了。”

  夏目:“?”

  “我本来能打过的!”夜月气红了眼,“但是中途,那个红衣服的女妖怪,扯着一个老妖婆出现了。三个啊,三个打我一个!!!”

  寺崎“哦”了一声,淡道:“所以你是打不过那个老妖怪。”

  一下就被戳穿的夜月不吭声了。被群殴没什么,毕竟它们胜之不武;它跑掉了也没什么,毕竟那叫识时务。难以接受的是——它碰上了打不过的妖怪。

  如果黔已在就好了,说不定能打个对半开的,可它留在人类那边混日子去了,没有妖怪给它当手下了。夜月一步一叹气,很是挫败地移动到伞外淋雨。

  夏目把它攥了回来,宽慰说:“别沮丧了,打不过也正常,说不定是这里的山神呢。”

  可是打输了是事实,而且它还没完成任务。夜月小心地瞄向寺崎,又飞快地缩回了目光。

  寺崎若有所思,要是夏目不在,他可能就带着夜月找场子去了,顺便记录下信息。但是现在,他问道:“有没有见过一只像狐狸的大妖怪。”

  “没,这里的大妖怪都把气息藏起来了,我就碰见了两。”夜月道。

  占据一方的大妖怪,一般都会招摇地在自己的地盘上留下强横的气息,用来警醒其它的妖怪。不过,这里的大妖怪,非但没有标记地盘,遇到外敌还会联合其它的妖怪群殴,多少有点古怪。

  是因为友人帐的存在吗?还是因为夏目玲子,亦或是其它的缘故?寺崎升起了些许的好奇心。

  在一路都找不到合适妖怪询问的过程中,雨停了。

  寺崎收起伞,对夏目提出了兵分两路。他身上有着妖怪的诅咒,会吓跑很多妖怪,并不适合友好地找妖怪询问。

  只要夜月跟着夏目,那么随时都可以通过它顺利会合,也可以作为安全的保障。

  约定了会合的时间,寺崎目送着夏目牵上孩子模样的夜月远去,转身往回走。

  只有对自身实力有自信的大妖怪,才不会怕他身上来源于死去山神的诅咒,甚至还能有胆子跟踪。

  妖怪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最普遍的就是被其它妖怪吃掉,或是被除妖师消灭,就连大妖怪也不例外。面对危险,恐惧,是生存的本能。

  所以,空荡荡的粗壮树干后,只留下了残余的一点气息。

  类似于空间转移的术式?寺崎踩了踩坚实的地面,漆黑的瞳孔微暗,抬眸望向了茂密的森林。

  隐着身蹑手蹑脚移动,不敢弄出半点动静的妖怪僵住了身形。听见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后,顾不得更多,提起裙摆,一溜烟地飞快跑掉了。

  风啊,传出了细微的异常声响。

  *

  某处宽阔的沼泽边。

  从树林间扑出一位身穿粉红印花和服,右眼有着立体纯色大蝴蝶面饰的齐肩短发女妖。红峰平复了下莫名的颤栗,嫣红的嘴唇微启。

  “有危险的除妖师盯上了友人帐。”

  恍若一道惊雷乍然作响,在场的中级妖怪神色惶惶。

  友人帐的存在,对记载在册的妖怪们来说,无疑是一道束缚的真咒。得到友人帐的人类和妖怪,可以对里面的妖怪下达命令,而它们难以反抗。

  夏目玲子和友人帐一起消失了很久,可今天,突然出现的,来自外面的大妖怪提起了友人帐,还想带走里面的妖怪。

  人类的手段奇奇怪怪,说不定就能通过其中一只妖怪,找到下落不明的友人帐。

  从哪里散播出去的消息呢?不管是因为觊觎而准备抢夺,还是因为有名字在里面所以不曾声张,知情的妖怪们分明对此三缄其口。

  妖怪们的窃窃私语,一时无比地嘈杂。它们大多没有名字,只是为着自己的主上而操心着。

  这一片的沼泽之主,前脚搭在岸上,巨大的黑色马脸上,顶着一头粉白的微卷长发,两侧耳朵上分别挂着金色的铃铛和耳环。

  “三筱大人,请组织妖怪将人类驱逐出去吧。”一只妖怪高举一只手,抬起头,神情愤懑地向沼泽之主提出了建议。

  它是隔壁大妖怪的手下,三筱盯着它思考,一时没有说话。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都这么多年了,它也是懂的。三筱冷道:“先观察一下人类想要做什么。”

  红峰拿着一根木制长烟杆,吸了两口,眼看着它们一言一语从商讨怎么驱赶外来者,到讨论怎么才能避开灾祸。

  这里的山很多,妖怪也多。它们并不怕事,但也不喜欢生事。对方只有两个人类和一只式神,驱赶起来可能并不费事。或者干脆一点,就直接吃掉了。可麻烦的是,后续会不会招来更多的除妖师?

  主公大人现在还被人类封印着,相较于其它几座山,它们自己的山头,实力更弱也更容易被除妖师盯上。喜欢四处溜达的红峰抖了抖烟杆,冷然提醒道:“他们在找斑大人。”

  三筱打眼望向了突然插话的红峰。

  “斑?”

  有熟识的妖怪拧起了眉。

  斑,一只实力很强,身形庞大且姿态优美的白狐似的妖怪。可它早在几十年前,就消失了踪迹。

  “人类为什么要找斑大人?”

  “不知道,但是不能让他们找到。”

  “可是人类找到斑之后说不定就走了。”

  “你是笨蛋吗?人类是我们的敌人,不能让他们得逞。”

  “要阻止他们找到斑大人才对。”

  “可是我们也不知道斑在哪。”

  “找一下就知道了哦。”

  “找到斑,就能让他们见不到面。斑大人实力强大,说不定还能帮我们驱赶人类。”

  “说得对,我们可以比他们先找到斑大人。”身形蛮壮的方脸妖怪一摸脑袋,哈哈大笑地拍了拍身侧的高高妖怪。

  遭受着怪力袭击,戴着白色羊角面具的妖怪状似无奈地摇头,轻微地笑了下,提出了要不要整点彩头的建议。

  兴师动众的讨伐外来者大会,突然转变成了寻找斑的志趣活动。红峰皱着眉,望着妖怪们举起旗帜,兴冲冲地往四周跑。

  三筱转了个身,慢慢藏进了沼泽底,水里咕噜噜地起了一些泡。

  人类要找斑大人就算了,妖怪为什么也要找斑大人?红峰不解地思考哪里出了问题,余光里瞥见正望着它,披着稍短灰色羽织的羊面具妖怪。

  注意到视线,对面的妖怪慢吞吞地转了个身,搭上了另一个妖怪的肩膀,加入了寻找斑的队伍中。

  红峰望着望着,捏住烟杆的手突然颤了颤。左右四顾一圈,空无一妖,它便踩着一双木屐,静悄悄地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山里的妖怪,很是活跃地四处走动着,不时嘀嘀咕咕地和身侧的同伴说话。

  草丛里夏目听了一耳朵,侧头和夜月对视,恍惚道:“它们也是在找斑?”

  他刚刚没有听错吧?

  夜月想了一下,点头道:“嗯,在找。”

  难道寺崎做了些什么吗?夏目默了默,轻声提议:“那我们跟着它们吧。”

  “好。”夜月站起身,拉着夏目走到了妖怪面前。

  “临时加入队伍的话,奖赏要少一半。”领头的妖怪背着竹编箩筐,里面装了几只桃子和一个胖乎乎的酒壶。

  没有异议的两只“妖怪”混进了它们的队伍。

  “你们为什么要牵着手?”队伍里的兔牙妖奇怪地打量。

  “它怕生。”夏目指着夜月道。

  夜月噎住,顶着肿起来的胖脸,没说话。通过身体接触,用自身的气息掩盖人类的气味,直接且有效。

  兔牙妖怪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地不再多问。

  “槐安大人,我们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斑大人呢?”另一只头戴蘑菇的小妖怪问着。

  “西边。”槐安信心十足地说,大踏步地往前。

  小妖怪眼睛里闪过崇拜,小跑地跟着。

  *

  槐安居住在一棵百年槐树上,平生喜酿酒。可它酿的酒,那些喜欢饮酒玩乐的妖怪,并不喜欢喝。它伤心地把自己酿过的酒,通通埋在了那棵大树下。

  某一年春,斑路过的时候,把它们挖了出来。

  槐安纠结着没有阻止,待望见喝得醉醺醺且呼呼大睡的大妖怪,槐安抱着酒壶,感动地流下了泪水。

  终于,有妖怪能欣赏它的酒了!

  隔天,它从角落里挖出竹竿和背箩,哼唧着下了山,去敲野桃子回来酿酒。

  之后的每一年春,斑都会恰好路过那棵大槐树。

  可是有一年,斑没有来挖酒了。

  那就等到第二年吧,槐安想着,将挖出来的酒放了回去。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斑没有再出现。槐安想啊想,决定去找找它的酒友。

  它问了山里的很多妖怪,它们都认识斑,但是没有一只妖怪知道它去了哪里。槐安失望地回到大槐树,又等了十年。槐树下的酒塞得满满当当,槐安叹着气,去找春地藏测行踪。

  “向西走。”

  高大的春地藏睁着空洞的眼眶回答它,举着法杖,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那就向西吧,总能找到的。槐安这次也不例外地想。

  茂密的树木,越走越稀疏。小妖怪忍不住轻声问:“槐安大人,往西就能找到斑大人了吗?”

  “当然。”槐安不假思索地回答它。

  夜月蓦地停下了脚步,它觉得这队伍,多少有点不靠谱。

  “走累了吗?”夏目问道。

  夜月一顿,抬眸看了他几秒,轻微地摇头。

  它是妖怪,才不会走几步就累,但它不讨厌人类偶尔奇奇怪怪的问题。如果夏目想要跟着它们继续走的话,那么它会跟着的。

  夜月握着夏目的手紧了紧。

  向着西边又走了一段路,已经脱离了大部队,见不到那些奔走的妖怪们了。杂草横生的地方,夜月定定地望向了一处小小的破旧祠堂。

  夏目顺着它的视线,看见了祠堂边角处结着被遗弃的蜘蛛网,贴了白色封条的小木门。

  夜月环视了一圈,指向祠堂,忽然说道:“里面有妖怪。”

  它见识过除妖师的很多手段,基本可以确认那些都是封印的符纸。符纸完好,那就说明里面的妖怪,还在。

  槐安停下脚步,回头围着祠堂打量。半晌,激动到眼泪汪汪,抱着祠堂道:“里面一定是斑大人。”

  其余的妖怪们开始欢呼雀跃,活似已经拿到了奖赏。

  望着群魔乱舞的夏目:“……”

  他思怵道:“要解开封印确认一下吗?”

  “当然当然。”槐安连连点头,伸手就要撕符纸。

  纹丝不动,剩下的妖怪对望几眼,踊跃尝试。

  人类的符纸,弱小的妖怪怎么撕得开。夜月轻嗤,推开妖怪,一脚就踹了过去。

  木门晃了晃,归于寂静。

  夜月慢腾腾地收回脚,绷紧了脸,欲盖弥彰道:“从外面推不开的。”

  “那从里面推开?”夏目说。

  要是能从里面解开,被封印的妖怪早就出来了。夜月无言地望向夏目。

  夏目上手蹭了蹭符纸,像是在确认什么,“撕拉”一声,扯下了边角的符纸。

  “噢噢噢!”妖怪给予了热烈的反应,望着夏目的眼神,亮晶晶的。

  除妖师的手段,果然是他们才能轻易解开。夜月垂眸想着。

  撕毁了半数符纸,祠堂里传出了迫不及待的声音。

  “快点,快点。”

  “小鬼快一点把封印解开。”

  槐安一愣,惊叫道:“真的是斑大人!”

  “噢噢噢!奖赏奖赏!”妖怪小队敲锣打鼓,欢声雷动。

  夏目默默加快了动作,在某一刻,突兀出现了强横的妖怪气息。

  风声呼啸着,从祠堂里冲了出去。

  “砰!”

  夏目一瞬间被大风吹得向后倒,他翻滚了两圈缓冲。夜月拉开距离,眯了眯眼。

  “啊啊,终于可以出来了!”[注]

  久违的光线照进了祠堂里面,现出了一只眼角布着红线,身材丰腴的三花模样的招财猫。

  “斑大人?”槐安左瞄右望,试图从祠堂里找到另一道身影。

  招财猫动了动,脖子上的金色小铃铛微响,瞬间从祠堂里跳了出来。

  自半空中,俯视着不远处的夏目,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人类的小鬼,把身上的友人帐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