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箱的账目堆了满满一屋子,府衙的几名承务郎已经开始着手盘点。

  “参见宣王殿下!这些木材,草民已经查验过了。”

  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徒弟的搀扶下行至祁珃跟前。

  这位从西郊请来的木材商呈上木盘,里面装着从天书宫取回的不同位置的筑材。

  “如何,老师傅看出这是什么木头?”祁珃吩咐赐座,垂问道。

  “回殿下,这里面……确实有好几种木材。这些是桐木,这些是柳木,这些是楠木。”年迈的木材商伸出枯槁的手,就着徒弟呈上的木盘,给祁珃指看。

  “那有何说法?”

  “殿下请看,楠木的色泽和纹路是最好的。而桐木和柳木……其实也常常作为修筑之用。”

  “区别在哪呢?”祁珃作为一个外行人,只能大略跟着木材商的指引看出一些外观上的差别。

  “回殿下,楠木,尤其是喻为等价黄金的金丝楠木。之所以价格高昂,除了它的木质色泽、淡雅清香、可入药的作用外,主要原因是其生长缓慢,往往上百年才能长成胸径粗。故而价格高昂,而同样粗细的桐木,只需要几年即可。”

  “价格上,差别有多少?”

  “这……以草民多年经验,桐木、柳木依所植之地的茂林情况,差别不大。但金丝楠木与其他两种相比,可有百倍之差,甚至更大。”

  “是吗……那么,这些木材里,天书宫哪些位置用的楠木?”

  “恐怕只有殿宇门栏的两根。”

  “只有两根?”

  “是……取回的木料已经按天宫位置登记,确实只有那两根。”

  “那从祭台之上取出的那部分呢?”

  “回殿下,那尊最粗的木质地基,是桐木。”

  “可是,祭祀当日,石碑边缘的木质光泽如缎,这也能作假吗?”

  “回殿下,如今那尊木质地基已经烧毁,展露在外侧的部分已经看不出原貌。恐怕只能问询当日筑形的工匠。且以草民浅薄的经验,以油润木,有些手段是可以达到类似的呈现。”

  “这么说,这样的事在木材买卖行里是常有的?”

  老人躬身,笃实回道:“其油的提取也非易事,普通人家……实在无需大费周章。”

  祁珃了然,有些人只怕认准了天家生意好做。

  他举起木盘徒弟手里的残料,确实能看出纹路质地的不同,看来文章不少。

  “本王清楚了,有劳老师傅便将刚才所述记载下来。”

  “殿下言重了!”

  交代完,木商便自请离去。

  祁珃也起身走到隔间,几名承务郎已经将聂滨搬回的成箱账本按类别摆放。

  这本不该是盛京府衙的权责所在,如今却被盛安帝强行派下。

  盛京府衙的承务郎负责处理衙内卷宗文告,还从没有涉猎过如此庞杂的账目明细,现在只能先将账本分门别类。

  事分轻重,眼下只查找与天书宫相关的账目。

  祁珃没想到燕霄也在这里。

  “你懂看账本?”

  祁珃还记得在蹴鞠场,燕霄曾说自已大字写不来几个。

  燕霄有些心虚道,“草民家里做药材生意的,只是我学得不太好,随便帮帮忙。”

  “殿下,请过目。”承务郎呈上天书宫采买的合订文告。

  祁珃接过,粗粗翻看。

  登记在册的细目,详实清晰。所支款项也一目了然,滴水不漏。

  关于木材的所有记载,皆为金丝楠木。要价按木材的粗细情况做了明确区分。

  祁珃一页页翻过,连存根都十分详尽。端看这账本,挑不出半点错处。

  如果不是天书宫的那把火,仅这账本往圣上面前一送,落了朱批。使臣团一走,天书宫的修筑再论功行赏。

  此后长长久久,那座天书宫都不会再有人去“翻动”它。

  万铭寺每日尚有百姓香火供奉,而天书宫,只一年一次的祭祀礼,除此之外,无人打扰。

  那龛地基是桐木还是金丝楠木,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

  可偏偏,就在祭祀当夜让它火到了皇帝面前。

  账本里的所有详实记载,在木材账实不符的真相下,显得不堪一击。

  “殿下,怎么样?”燕霄走到祁珃身边,探头也看着祁珃手里的账本。

  “账目很清楚。”

  “很清楚的假账?”燕霄从容问道。

  祁珃没有反驳燕霄的话。

  “如果你是徐鑫,你会如何为自已辩解。”

  燕霄想了想,“一概推说不知道,是卖家骗我,卖了假木材给我?”

  燕霄说着,便把视线看向祁珃手里账目中的名录上。

  “殿下,这账目里,有两个字出现的频率好高啊。”

  “频率?又是家乡话?”祁珃皱眉问道。

  “呃对……就这个,洪记是谁啊?”

  顺着燕霄所言,祁珃注意到,天书宫的运材记录上,都有洪记的字眼。

  却都写在不显眼的位置上。

  “天书宫的采办,都是曲州洪记船行的船送达盛京的。”

  “洪记船行?哦,那箱里也好多洪记船行。”燕霄随手一指。

  “是舶税吧,洪记是盛朝海运行船量第一的船行。”祁珃随口道。

  “第一?去年的文告里好像不是这么写的。”燕霄小小声嘀咕着。

  祁珃闻言,把手上的账簿放在桌上,起身走到燕霄刚才比划的那箱账本面前。

  户部的账目文告,每年年初向圣上提呈上报,待圣上落了朱批便封存。怎么会是去年呢……

  祁珃随手拿起箱面的一本,翻看了几页。

  “你怎么知道,这是去年的?”祁珃一边翻,一边向燕霄问道。

  燕霄的注意力还被祁珃放在桌上的天书宫账簿吸引着,有些含糊道:“不是去年难道是前年?反正不是今年。”

  祁珃看着自已手里的账簿,没有年份,只有月份。粗粗翻过各岸口市舶司提呈的船只抽税明细,最近几篇月结文告,洪记船行确实不在第一列。

  祁珃又随手拿起旁边一箱盐税的账簿,两相对比,月结文告的期限确实有所不同。

  再对比了就近其他几箱后,祁珃终于明白燕霄所言是什么意思。

  这箱舶税的账簿,并非今年的记录……

  可如果不是今年的,又为何会放在户部都堂。

  祁珃看着还在翻看天书宫账簿的燕霄,思量片刻。

  再次走到燕霄面前,接过燕霄手里的账簿,重新翻找着他想要的东西。

  天书宫木材的卖方存根名录下,同样是不起眼的位置,记载着木商的名字。

  兴记木材行。

  “兴记……”祁珃重新又翻开那本舶税账簿,这个兴记竟然也在舶税的名录里。

  而登记的岸口位置——曲州市舶司。

  兴记……洪记……兴旺……

  祁珃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账簿。

  “聂滨,去一趟洪府。将洪记船行的东家,洪旺,请回府衙。”

  聂滨一刻不敢耽误,立即驾马出行。

  不多时,聂滨便返回了府衙。

  只听聂滨慌忙回禀:“殿下,洪旺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