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的图尔斯在坚持着。

  之所以用坚持两个字,是因为何彗清楚地看到高清摄像头捕捉到的从额头上的晶莹,或者说,是乎要打湿考斯滕的不断流淌的汗水。

  但除此之外,图尔斯将她的“伤口”隐藏得很好,一个接一个的跳跃几乎和平时无异。

  要知道花滑运动员的每一次起跳和落冰,脚踝都承受着几倍于体重的压力。如果图尔斯刚才确实摔伤了,那现在的每一次落冰都让她的伤处雪上加霜。

  图尔斯的坚持,让自由滑的四分钟此刻变得很漫长。

  何彗的心几乎跟着每一次的冲击而急坠。

  还有两跳......

  只见场上图尔斯用外刃点冰,姿势有点像崴脚,是Lz。

  但跳空了。

  “她那一跤摔得确实不轻。”林晓曼看着脸色沉重,“她几乎没有跳空过勾手。”

  压抑的气氛在冰场上下同时蔓延。

  “嗯,希望没事。”何彗开口时声音闷闷的,“最后一跳了。”

  何彗希望图尔斯能站住,可话音刚落,场上的图尔斯就在最后的3S上摔倒。

  砰的一声,摔得结结实实。

  这一次图尔斯站起来的速度慢了不少,脚步有点拖沓,显然脚踝的伤势愈发严重了。

  “她应该停下去检查。”林晓曼的出发点永远在选手的未来。

  但图尔斯没有喊停。

  “因为音乐还没有停。”

  何彗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

  原本欢快节奏下的步伐带上一份悲壮,速度不够快,步伐的精准度大大下降,但紧咬着牙关不肯罢休的模样,让人为之动容。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图尔斯的动作才停下。

  「啊啊,原谅我的后知后觉,所以图尔斯这是在做4S落冰的时候扭到了??我一开始完全没看出来啊?!」

  「我也!我还以为是她状态不好,但是现在看她完全不敢让右脚受力的样子,就是扭到了啊。」

  「感觉看上去挺严重的啊,图尔斯脸都煞白了。」

  图尔斯下冰的时候是完全左脚滑行,右脚只是偶尔轻轻在冰上划过作为辅助。

  她的教练娜塔莎脸色铁青,用俄语不知道再对图尔斯说些什么。

  图尔斯强忍着疼痛,坐在kiss&cry面色冷峻地看完了分数。

  这一套看似破碎但最够努力的自由滑,让图尔斯保住了第二的宝座。

  “你没事吧?”领奖台前,何彗转头问图尔斯。

  图尔斯扯了一个勉强的微笑,眉头仍然紧锁,却什么都没说。

  *

  混采区,在日本站拿下冠军的何彗被一群来自华国的记者拦住,长枪短炮外加麦克风,统统都往她的身前怼。

  “这次拿到冠军心情怎么样?备战的过程中有遇到什么困难吗?”记者A问道。

  “这次对自己的表现满意吗?之后年终总决赛和世锦赛的目标是什么?”何彗回答后,记者B迫不及待地跟上。

  然后是记者C、D,或者是前面的问过的记者继续追问。

  何彗正在耐心回答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麻烦让一下,抱歉!”工作人员日语英语轮流说着,声音中带着焦急。

  何彗心中没来由得警铃大作。

  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而来,掀起一阵气流,将何彗的马尾扬起。

  何彗转身,担架上的人清晰地闯入眼帘,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下一秒,工作人员就抬着担架在她的眼前小跑而过,从通道的另一侧离开了。

  还是只留下了一阵风。

  没有电影里的慢镜头,没有两个人宿命般的对视,什么都没有。

  那是......

  图尔斯?

  何彗整个人都呆住了,怔在原地,以至于身后的记者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到。

  “何彗何彗!”记者们的呼唤还在耳边,“您能回答一下吗?”

  何彗这才转过头,对上一双双殷切的眸子。

  她有些恍惚,仿佛刚才一闪而过的担架只是她一个人做的梦。

  可那记忆很清晰,像是朝她的心脏猛地敲击了一下。

  “抱歉,您能重复一下您刚才的问题吗?”何彗深呼吸,继续回到眼前的采访工作上。

  她又认真仔细地回答了记者们一连串的问题,才在大家的灼灼目光中离开。

  走在这条通道,何彗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她刚才肯定没看错,那就是图尔斯。

  通道的尽头是路灯的亮光,透过小小的口子投射进来,让她不自觉眯起眼睛。

  越是接近出口,那光便越亮。

  恍惚间,何彗没看到台阶,出门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小心点!”林晓曼大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何彗的胳膊。

  “图尔斯被担架抬走了,是吗?”何彗问林晓曼。

  “对。”林晓曼一下知道了何彗神游天外的原因,将刚才了解的情况全盘托出,“图尔斯领完奖之后,队医就过来紧急处理了。但看下来的情况非常不乐观,直接就送去医院了。”

  所以,刚才是在前往医院的路上。

  “那应该是非常严重了。”

  林晓曼点头:“我真的不觉得她应该逞强滑完的。”

  “可是那样就不是图尔斯了。”何彗回道。

  林晓曼一怔,自嘲地笑了下:“是啊。”

  *

  「我靠,图尔斯是脚踝韧带断裂啊。」

  「妈呀,她这个年纪韧带断裂是很严重的伤病了......搞不好不会要退役吧?据我所知,她之前也有旧伤。」

  「说起来图尔斯真的坚持了好久啊,温哥华的时候强势夺冠,坚持到索契还要临时开发四周,也拿到了亚军,真的很不容易。」

  图尔斯没有意外地缺席了大奖赛总决赛,何彗的夺冠之路也变得没有意外。她用两套clean的节目再次拿到了高分,以甩开第二名一大截的成绩站上最高领奖台。

  何彗的训练日复一日,把已经足够流畅的节目打磨得更为细致。

  世锦赛前一周,何彗再次看到了关于图尔斯的消息。

  何彗随手刷着手机,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谈灵在何彗身旁坐下。

  看何彗难得精神不好,她有点儿好奇。

  “图尔斯退役了,原因是韧带断裂。”

  虽然韧带问题是花滑运动员的常见病,但到了断裂这个程度,一定是旧伤加新病,几乎没有再完美复出的可能。

  何彗继续开口道:“我亲眼看着她摔倒,又看着她被抬上担架......”

  她就这么看着她在场上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倔强,又瞥见她脆弱地被担架抬走,心里五味杂陈。

  何彗说不下去了,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

  图尔斯是她的对手,同样也是她曾经崇拜过的对象。她曾经偷师图尔斯的三周半,也曾经野心勃勃地追赶着她。

  图尔斯是何彗心目中最强大的对手。

  “伤病是最没办法控制的东西了。”谈灵安慰道,握住了何彗的手。

  何彗的手有点冰,谈灵握得更紧了。

  “所以,图尔斯是在跳最后一舞。”何彗突然抬头,嘴角不自觉下沉,极力克制着内心翻腾的情绪,“难怪,难怪她跳得这么毫无保留,这么投入。”

  是不是图尔斯在摔倒的那一瞬间,就想到了最坏的结局呢?

  谈灵沉默,图尔斯的退役对所有现役花滑选手来说,都是一个地震级的消息。

  “走吧,咱们再练一会儿。”谈灵说道。

  她知道,对于何彗这个练习狂魔来说,这是最好的解压方式。

  “好。”

  果然,仿佛身体中的某个按钮被触发,何彗检查冰鞋后简单热身,回到了冰场上。

  谈灵:“......”

  谈灵想,也许何彗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时代在此刻彻底落下帷幕,而新的大幕已经被她唰的一下拉开了。

  抬眼间,场上的何彗已经绕场半圈,将速度提了起来。

  谈灵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紧盯着何彗的动作。

  只见何彗助滑、转身,而后右脚的刀齿轻巧地点了一下冰,左脚内刃利落地起跳,一下将自己抛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

  ——这是用刃清晰的F跳。

  谈灵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何彗。

  一圈、两圈、三圈......

  四圈!

  只剩落冰。

  何彗右脚的冰齿贴到冰面,唰的一下画出弧线。

  成、成了!

  谈灵没看错,何彗在伤感完图尔斯的退役后,化情绪为动力,在场上直接炫了一个4F。

  “何彗!你成了!你成了新的四周!!”谈灵惊喜地喊道,“这个4F也太漂亮了吧?!!”

  孔梓秋、吕南风、程冉三人也围观了整个过程,纷纷投来敬佩的视线。

  “师姐,你好牛!”孔梓秋眨眨眼睛。

  “何彗,你好卷!”吕南风张大嘴巴。

  程冉震惊到失语:“......”

  林晓曼从办公室回到冰场,就看到了全场的国家队女单选手看着何彗发呆。

  她完全状况外,询问道:“发生什么了?”

  所有人没说话,只是再次将视线的焦点投到了何彗的身上。

  林晓曼看着在冰场上随意滑行的何彗,好像抓到了空气中微妙的证据。

  至于场上的何彗,她此刻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复盘。

  ——刚才的4F让她摸到了努力许久而不得的突破点,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紧紧抓在手里。

  于是,她完全屏蔽了周围的声音和视线,再次在冰场上压步起速。

  转身、点冰、起跳。

  何彗在脑海中回顾刚才成功的4F的细节,脚步下一秒就在本能指引下前行。

  林晓曼看着空中旋转的自家徒弟,感觉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四圈过后,何彗稳稳落地。

  林晓曼低喃:“是4F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