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彗闭上眼睛,其实并没睡着。

  越接近市区,车子晃得越厉害。正是晚高峰,大巴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让她一无所有的胃部都发出抗议。

  一路摇晃着到了场馆,基本就是集合再训个话,就放大家各自回家了。

  何彗的司机已经在场馆附近的停车场等她了,她决定收拾一下东西就回家休息。

  从更衣室走出去的时候,何彗发现场上竟然还有人在。

  “孔梓秋?”何彗的声音在空旷的冰场被放大了些,“对了,小橘在我家挺好的,你有空要来看看它吗?”

  “不用了,我再练会儿。”孔梓秋只是撇了她一眼,就继续在冰上练习举手的跳跃。

  上次见还算友好的孔梓秋,今天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刺激,脸上的表情回到了第一天在场馆初遇时的冷漠。唯一不同的,大概是语气没那么冲。

  何彗无所谓地耸耸肩,径直离开。

  孔梓秋一个人在冰场上,莫名心里很烦躁。她太想要那个出国训练的名额了,可只有一个。

  自己没有3A,没有举手的goe加成,什么都没有。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在冰场上尝试着,哪怕脚上的这双旧鞋已经快要不堪重负。

  砰——

  孔梓秋再次摔倒,摔得生疼。

  冰冷的寒气从冰面钻进骨头缝里,孔梓秋却浑然不觉。有一瞬间,她想就这么长久地躺下去,忘掉冰场上所有的烦恼,就这么安静地躺着。

  “孔梓秋你干嘛呢!”一道呵斥让孔梓秋一下翻身,快速爬了起来。

  “黄教练。”孔梓秋将头低下,肩膀不自觉内扣。

  “你躺着就能赢何彗了吗?”黄仁信一如既往的嘴上不饶人,“天赋不行,勤奋也不行,啧。”

  孔梓秋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你看,连自己的教练都比不上何彗的,哪里又有一丝一毫的赢面呢。

  回家路上,孔梓秋一直是浑浑噩噩的。她的脑袋跟着在路上颠簸的公交车一下又一下地撞在灰扑扑的玻璃上。

  ......

  “我听你队员说了,你们有一个公费出国训练的名额,你可要给我争点气。”狭小的屋子里,父亲的大嗓门在孔梓秋的耳边炸开,让她脑子都嗡嗡的。

  “我......努力。”孔梓秋心里不是滋味,硬着头皮回答。

  父亲喝了口茶,发出两连问,“你真的努力了吗?真的努力了怎么可能拿不到名额呢?”

  “就是,我们培养你花了多少钱啊,你就帮我们省一次都做不到吗?”围着围裙的母亲从厨房中走出来,接着数落道。

  孔梓秋一时不知道改说什么,是破罐子破摔承认自己的无能,抑或是告诉父母她的对手有多强。但好像都不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只会引来更多的斥责和怒火。

  她低下头,默默换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间门被用力地关上,这是她唯一发泄怒火的方式。

  她躺在床上,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眼前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

  何彗刚一打开家门,一周不见的小橘就跑到门口蹲下,用夹子音的猫叫欢迎着她。

  “喵~”小猫一边叫,还一边歪着脑袋。

  “小橘,你好乖呀。”何彗低下身子摸摸橘猫的脑袋。

  小橘猫满足地眯起眼睛,在地上直接翻了个身,露出了肚皮。

  路星啪嗒啪嗒拖着拖鞋地走过来,蹲下来也摸摸小橘的肚皮,有些苦恼地说,“小橘,感觉你胖了。”

  “喵!”小橘仿佛听懂了,一下站起来不给路星摸肚子,还假意要咬她,胡须都抖了两下。

  路星摸摸脑袋,换了方向,“姐姐你又拿冠军了。”

  “对呀。”何彗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用惋惜的语气开口,“我可能确实是继承不了家业了。”

  听完这话,路星和刚才小橘的反应简直如出一辙。

  路星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回答道,“太巧了,我也刚拿到了L集团青年设计师大奖的银奖。”

  L集团青年设计师大奖作为顶级奢侈品集团举办的年度盛世,是时尚圈内声望极高、规模极大的比赛,其背靠集团能够给获奖者带来许多资金和人脉上的支持。

  路星取得的成绩实实在在,并非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奖项,也绝无拿金钱买奖的任何可能性。

  “可能我也继承不了家业呢。”路星模仿着何彗刚才故作惋惜的样子接着开口。

  何彗:“......”

  就在两人陷入无言对视的状态后,路雁风从客厅走到门口,“好了好了,你们两姐妹都很厉害,感紧过来吃饭吧。”

  饭桌上,何建木看了眼左边的何彗,又看了眼右边的路星,心生出甜蜜的烦恼,“唉,一个两个都不愿意继承家业,真是让人操心......”

  *

  一周后,B省省队的公费出国特训名额选拔赛如期而至。

  何彗早早来到场地热身,默默完成了每天的陆地基本功训练,又在薄薄的海绵垫进行陆地跳跃的练习。

  助跑、起跳、旋转。

  何彗干净利落地在垫子上完成了一个只差了45度左右的陆地3A。

  边景一进来就看到这幅努力的场面,直呼“厉害”。

  “对了,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边景这个人心直口快。

  何彗抬眸,“什么?”

  “你家里这么有钱,还需要这个公费名额的机会吗?”他笑嘻嘻地就把队里一些人的疑问直接给问出了口。

  活了两世,何彗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这种费用全包的机会,一般来说队里家庭条件不太好的队员会更需要。

  “但这是正式的比赛。”何彗的表情很严肃,“每一次比赛,认真对待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不是吗?”

  何彗的反问句带着天然的上位者的质询,有种让人笑容立刻消失的魔力,对面原本嘻嘻哈哈的边景瞬间立正站直。

  “也、也是啦。”边景被这气场影响到甚至结巴了,“我去热身了。”

  孔梓秋在垫子的另一侧,神色晦明难辨,顶灯照得眼睫毛的投影落在了脸颊上。

  今天先比的是短节目,裁判是由各位教练组成的,朱建勇还特地请了有国际赛事经验的技术裁判一道打分。当然,为了避嫌和公平,各家的徒弟比的时候不参与打分。

  出场顺序是抽签决定的。

  何彗今日签运不佳,抽中了女单组第二个上场。

  而前一位上场的小朋友因为压力太大,三个跳跃摔了俩。

  林晓曼对何彗的队内选拔赛很放心,只是投去一个放轻松的眼神,就安静地倚在一边专心观赛。

  但场内并不算安静,几个话多的选手正在窃窃私语。

  “话说,何彗为什么不在短节目中使用3A?”

  “因为国际滑联的规定,女单青年组短节目必须要跳2A。”

  “哦~原来如此!不然我想着何彗的分数能再高点儿呢。”

  ......

  没有3A的短节目配置对现在的何彗来说,她精力的重点都可以放在节目演绎上,把所有的旋转和步伐的定级牢牢定在四级上。

  训练场的音响声音更大一些,质量也更差,偶尔有滋滋的杂音。刚才一位选手放的音乐就吵得何彗耳朵疼。

  到何彗上场的时候,她先是揉了揉自己的两只耳朵,又长长叹了口气。

  但无奈的表情很快被百分百的投入所取代。

  只要音乐一响起,何彗便化身皎洁月光下的神明少女,完全和音乐融为一体般地翩翩起舞。脸上的表情也是静谧的,带着点小忧伤,丝毫没有被糟糕的音响影响一般。

  3F+3T,3Lz,2A,何彗一如既往地高质量完成tano版本。举起的手臂在空中开出花朵,掀起涟漪,情绪随之一圈圈晕开。

  “太美了,我的目光根本不能从何彗的身上移开。”

  “是啊......感觉每一个跳跃都落在了音乐的呼吸上,赋予了月光生命一样!”

  “这还比啥呀,感觉大家再争的都只能是亚军了。”

  毕竟是队内赛,大家的打分比较保守。最终,何彗的短节目拿到了65.97分,出场基本就将公派的名额锁定。

  边景又悄悄地回到了何彗这边,张大嘴瞪直眼惊叹,“真的好厉害。”

  何彗看着有点傻里傻气的男生,摇了摇头。

  谈灵今天虽然不来参加选拔,但还是准时来围观。她朝着何彗比了个大拇指,明媚地笑着,“又clean了。”

  “嗯哼。”何彗自然地走到谈灵的身边,放松地靠在墙上,仿佛老友对话,“怎么有空过来?”

  “毕竟现在也是省队的一员嘛。”谈灵答道。

  “会回去的。”何彗说得很笃定。

  “但愿吧。”

  之后的几位小将的表现就未免差强人意了,分数在50分左右徘徊,教练的脸色也都一言难尽。

  最后上场的孔梓秋是唯一一个还保留着微弱希望与何彗一争高下的选手。毕竟,两人的配置是一模一样的,如果孔梓秋也能完美clean,分数差可能很小。

  孔梓秋的短节目选曲来自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大家通常称呼为拉二。在前不久的十二冬上,她在三三连跳摔倒,再次上场面色有点沉重。

  音乐响起,孔梓秋在冰面上蹬冰滑行。肉眼可见的,她的滑行速度比何彗慢上不少,用刃也比较浅,表演时整个人不够舒展。

  不过在跳跃方面,孔梓秋没有愧对天天起早贪黑的加练,稳稳地站住了3F+3T的高级三三,又站住了外刃的3Lz。

  “虽然滑行用刃不行,但跳跃至少分得挺清的。”谈灵似乎又莫名其妙想到了自己,“比我清楚的外刃。”

  何彗用问句回答,“你转型改技术的事情怎么样了?”

  “在增加肌肉和力量训练呢,估计还要沉湖好一阵吧。”谈灵自嘲道。

  “说不定能把刃改回来。”

  冰场上,孔梓秋已经在做最后的2A。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她不仅完成了跳跃,更是以双手上举的rippon姿态完成的。

  “什么情况!就这么卷起来了吗?!”

  “吓人,好吓人的女单。”

  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何彗和谈灵同时转头对视。

  “孔梓秋来势汹汹啊。”这是谈灵的评价。

  “但我可不会害怕。”这是何彗的回复。

  总之,孔梓秋最终顶住压力,呈现了一套clean的拉二。但因为细节的处理上较为粗糙,滑行表演衔接都是不容忽视的短板,得分只有61.65分,远远落后于何彗。

  何彗以绝对优势在选拔赛中一骑绝尘的结果,没有偏离任何一个人的预期。

  *

  赛后。

  孔梓秋被人高马大的黄仁信完全挡住,堵在了逼仄的角落,承受着夹枪带棒的一番讥讽。

  “BV一样你也输,那自由滑更没戏了。”黄仁信的声音说大不大,可偏偏周围的人都能听清,明摆着像是故意的。

  孔梓秋被挡得只露出了一个脑袋,眼睛红彤彤的,用蚊子叫般的音量低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你除了对不起还会干嘛?”黄仁信气焰更甚。

  虽说教练批评队员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但眼前的一幕让何彗的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

  从她的角度来推测,黄仁信和孔梓秋的距离应该相当近了,远小于正常的社交距离。而黄仁信一边说着,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吞噬掉了孔梓秋最后露出的那一点脑袋。

  “对不起。”孔梓秋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随时会奔溃。

  好在,朱建勇整理完分数结果看到了黄仁信的咄咄逼人和孔梓秋的节节后退。

  他上前一把拉开黄仁信,“干嘛呢,让你少骂学生,你怎么就不听呢?”

  黄仁信露着眼白,临走了还不忘放狠话,“行,你自己反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