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白色丝制羽衣柔和地披在身上, 阳光透过大半倾洒在她脖颈,勾勒出雪白脖颈,浸染霜雪的眉眼阖着, 周身环绕的灵气宛若跳动的游鱼缓缓游荡,轻缓又静肃,令人只敢远观,生怕扰了这一方宁静。

  宋望潇深深皱着眉,一眨不眨看着面前这一场景, 眼底深处藏着翻涌的情绪,脚步却一动未动。

  蝉鸣枝丫搅弄树林宁静,女人周身气息柔和平淡, 宋望潇紧紧盯着她, 垂下的右手缓缓作出执剑的手势, 她下意识就想要破开幻境, 但她依旧是没有任何动作。

  视线缓缓下移,扫过四周景象,宋望潇突然笑了。

  这几日她见到了太多次关于江辞霜的幻想, 坐在马车里不经意看向窗外便发觉她正瞧着自己;下车呼吸新鲜空气转瞬之间就看到她站在远处手执长剑眉间染血,就连她闭上眼睛都会看到江辞霜站在黑暗中,一刻都无法避开。

  宋望潇快要被自己的幻想扰得精神崩溃,而现下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她便也是知晓自己或许从出了洞穴就进入了幻境之中, 想也知道,在徙翊宗旧址上改建的牵邸宗距离破庙约莫有百里,这百里又怎么可能是她仅仅走一段洞穴就可传送的, 她现在应当是在对一堆树木犯了幻境罢了。

  宋望潇释然一笑,将剑重新收回灵海, 江辞霜已经在百年前大败魔族成神,现在应当在九天之上管理众生事务,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破败的小庙。

  宋望潇累了,她不想再继续同这无用的幻境做斗争了,一次次的破开幻境带来的只有下一次更加真实的幻境,宋望潇真的不想再看到任何有关江辞霜有关清怀仙尊的事情,她知晓现在的幻境应当是她在缓缓忘却记忆的步骤,只是需要时间。

  宋望潇只想自己安静地生活,不想同那人再有任何瓜葛,她淡淡一笑,再抬眼看了眼坐定的江辞霜,女人依旧绝美,依旧清冷,百年的时间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仿佛就是那个每天都在坐定疗愈,看到宋望潇回来后缓缓笑着帮着她一同处理野味的阴筱。

  那是宋望潇最宝贵的记忆,同样也是她最痛苦的回忆,爱之深恨之切,她越不想舍去,那些回忆就像针般狠狠刺在她的心中。

  现在,她都不想要了。宋望潇在仙魔战场上说她对江辞霜再无情无恨,可现在她好像才刚明白这些道理。

  稍微想通了一点,宋望潇内里翻涌的情绪减轻了些,虽然现在看到记忆中那个熟悉的人还是会有很大的情绪冲动,但比之前好多了,起码她能正面看着江辞霜了。

  宋望潇想着,抬眸最后看了看不远处的女人,转身离开。

  她循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一路上心情有些酸涩,那些藏在心中深处的爱与恨她皆不愿压制,心中腐烂的伤口唯有全部挖肉削骨头才会干净,才会生长出新的肉,这一步虽然疼痛难忍,心如刀割,但是疼痛总会结束,她也总会忘却这些的。

  当然,她也不希望继续遇见幻境。

  宋望潇在密道里待了很久,至日薄西山她才慢悠悠从破败的阁楼里走出,而后趁着四周没人离开了原地。

  等她回到原本的借宿地,本以为无人,却不曾想屋内居然燃起了烛火,她心微微一沉,抬脚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果然是花归尘,见宋望潇回来,还对着她抬起酒杯。

  “你回来了?”

  “阁主怎么在这?”宋望潇道。

  “刚和余宗主叙完旧,想到了些伤心的往事,一时间有些悲春伤秋,想找个人聊聊天。”花归尘放下酒杯。

  “所以就来找你了。”

  宋望潇坐到她的对面,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酒杯推远:“阁主有什么想聊的当说便是。”

  花归尘看向她对面的酒杯淡淡笑:“今日同余音见面,她向我说起多年前的那场大战,想起这件事便发觉真是遥远了。”

  宋望潇眉头一挑,按耐住心中的好奇耐心听着她继续讲。

  “这牵邸宗建宗不过百年,原本前身名叫徙翊宗,可惜啊这个宗门宗主同魔族勾结,仙魔大战之后魔族战败,他们也死在了那场战中,后来这宗门里的众多修士知晓此事纷纷离宗,这宗门就荒废下去了。”

  花归尘淡淡饮了一杯酒,眯眼看向对面的女人,见她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动容,便徐徐开口接着讲。

  “那时我花满阁同仙界的贸易被魔族干扰,生意才刚刚有了起色,不断来往于仙界同人界,自然也听说了不少事情。”

  “传闻那魔族的首领在魔族战败之后仓皇逃回魔族,修养生心了三十年,却在三十年后被现任魔主屠了满宫,听说都已经血流成河了,那现任魔主残虐无常,魔族现在是日渐衰微了。”她又为自己斟了杯酒,暗暗观察着宋望潇。

  宋望潇敛着神色,暗暗记下花归尘说的每一句话,在花归尘说完之后还附和了句。

  “魔族暴虐,如此应为咎由自取。”她听到对面人轻笑一声,而后是杯盏碰撞声,下一秒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一张艳丽的脸颊。

  “亦竹果真是如此嫉恶如仇之人,不过这件事都已过七十年,你的语气怎么像是没有听过呢。”女人吐气若兰,淡淡的酒香顿时盈满宋望潇鼻间。

  宋望潇皱起眉,身子朝后倾去,对着花归尘微阖的眸子冷冷道:“我当然知晓,阁主喝醉了,突然靠这么近作甚?”

  花归尘闻言轻叹口气,像是被伤到了般后退:“亦竹真是好生严厉,罢了罢了。”她又为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宋望潇眉眼神色不变:“花阁主以后还是少喝些酒为好,以免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花归尘眸中一亮,缓缓笑:“既然亦竹这么关心我,那我便不再喝了。”

  她起身看向窗棂外昏黑的天空,道:“天色不早,你歇着吧,我先行告辞。”她笑着退出,缓缓合上房间的门,再抬眸时眸中却没了笑意,只有惊讶。

  她当然不知晓,七十年前江辞霜闯入魔界斩杀魔主成为新任魔主之事世间所有人皆知,宋望潇却一点都没有提到这事,只能说明宋望潇对此事并不知情。

  花归尘深深看着面前关上的门,莫非传闻是真的,江辞霜痛失所爱,坠入魔道化魔,而宋望潇很可能就是那个被江辞霜杀掉的道侣。

  花归尘被自己的猜想惊到全身冷汗,想起近些年魔宫那人的传闻,她紧攥着拳,愈发想要保护面前的女人。

  宋望潇看着花归尘的影子被月光映在门前许久,而后离开,紧紧皱着的眉头这才松开。

  花归尘应当知晓她失去了百年的记忆,可她不明白花归尘为何要探究她的身世,百年之前她同此人没有一点联系,江辞霜也早已化神更说不通了。

  她愈发觉得这个人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现下两人应当已然心知肚明,但她们还是要装一装的。

  宋望潇看向窗外皎洁的月色,无端想起自己今天看到的幻境,幻境中的江辞霜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未曾有一点褪色,她也在看到江辞霜的那一眼明白了将自己困住的全部。

  她并不想放手,是爱是恨她都只想抓紧那段记忆,即使那会一直刺痛着她。

  现在宋望潇有些想通了,她开始学会同自己和解了,她躺在床上缓缓闭眼,本以为看到了幻境中的江辞霜会扰乱得睡不着,实际上她却睡了个大好的觉,一夜无梦。

  翌日宋望潇跟随着花归尘离开了牵邸宗,花归尘的贸易还要前往其他的宗门,众人不敢耽搁,在同余音几人告别之后便离开了。

  宋望潇昨天探查了牵邸宗,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发现,便也没什么想要停留的,跟着花归尘上了马车后看了看身后的牵邸宗,而后转头看向四周的景色。

  她的心态在昨天已然发生了变化,虽然以往伤痛的记忆无法短时间消散,那与其让自己变得伤悲怀疑自己,陷入一次次的幻境,不如不去想这些,好好欣赏沿途的景色。

  她要将此次同花归尘的贸易当成疗愈心田的一次旅行,其他的都见鬼去吧。

  在宋望潇几人离开了一周以后,牵邸宗后山百里外的一处庙内,缓缓坐定的白衣女人浑身溢出汹涌的魔息,不断同空中充沛的灵息斗争着,凌冽的气息划过女人白皙脆弱的皮肤,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压抑的魔气再也控制不住,坐定的女人猛地睁眼,而后吐出一口鲜血。

  “阿潇……”江辞霜失神喃喃,眸中满是深深的痛楚,身上流血的伤口丝毫没有令她回神。

  她又梦到了那日的场景,阿潇被她一剑穿心,吐着鲜血同她说二人再无纠葛。

  不可以……不可以……怎么能这么说,不可以这么说,她们是道侣,是此生注定要在一起的道侣,怎么可能没有纠葛,不可能的……

  江辞霜双目猩红,目中盛满惊慌,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她绝不允许!

  浑身的魔气挣脱灵气的束缚,咆哮着从女人身上冲向外界,狂暴的带着最原始的厮杀,仿佛下一秒就要撞开破庙撕毁一切,却又在最后一刻被人生生压了下来。

  由于反噬,江辞霜忍不住又吐出一口血来,身上的伤口流血愈发眼中,白衣瞬间染成血衣,她硬生生将魔气压回灵海,这是阿潇同她一起呆过的地方,只有在这里她残破不堪的心才堪堪寻得一丝安定,她同阿潇的记忆绝对不能被破坏。

  山林一片寂静,大部分动物皆被这一极大的气息波动惊到四处逃窜,此刻几里之内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江辞霜看向天际的烈阳,任由身上的伤口被纯粹的灵息灼烧着,淡淡的魔气不断被灵息吞噬,血液不断染浸白衣,她却置若罔闻,抬手轻轻覆上眼睛,感受着羽睫在她的掌心轻颤。

  她在想些什么,阿潇不是在魔宫等她回来吗,怎么可能会离开。

  江辞霜笑了笑,而后起身挥手将庙内的一切恢复原样,布下遮隐术法,抬脚走出破庙,本想即刻离开,却在下一刻猛地怔在了原地。

  此处有其他人的灵息。

  江辞霜仓皇转身看向不远处,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奔了过去,心脏像是被扼住了般无法动弹。

  她为了护好同宋望潇共同的回忆,此处早已被她布下结界,除却她本人无人能进入,除却是同她共同居住在这里的宋望潇。

  阿潇……

  阿潇来过这里了,阿潇来找她了。

  江辞霜抬头看向四周,除了山林还是山林,哪里还有宋望潇的踪影。

  几乎是一瞬间,江辞霜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不过一息她便出现在了牵邸宗破败的宗主阁,江辞霜看向密室的入口,果真看到了新鲜的脚印从密室一直延伸至门外。

  嗡——江辞霜心中轰鸣,脑海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她几乎马不停蹄出现了正在宗门里的余音面前。

  余音正在阁中品茶,被她这突然地出现吓了一跳。

  “魔主殿下,这又是什么风将您吹来了我小小的牵邸宗啊?”她放下被江辞霜魔气震碎的茶杯碎块讽刺道。

  “宋望潇呢?”江辞霜全然不理会,双目猩红,仿佛陷在了自己的执念之中。

  余音本想说宋望潇不是死了一百年了吗,可又看到江辞霜满身浴血身上满是伤口明显不正常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宋望潇在哪不是你最清楚吗?”她实在咽不下自己心爱的茶杯被弄碎的一口气,讽刺道。

  “她来过这里了,她来找我了却又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江辞霜蹙着眉喃喃道。

  余音皱眉,看着她这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心中既唏嘘又无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缓下语气同她交谈。

  “我没有看到她,这几日我宗门并无外人来访,不过一周前有个商队倒是来过此处,在此处居住了一天便离开了。”

  江辞霜眉心一跳,抬眸眉眼满是焦急:“她们去哪了?”

  余音回想了下:“应当是往东边去了,不过我也不确定那些人里有没有宋望潇。”她话还未说完,眼前的人眨眼间便消失,根本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急回,只余空中翻卷的淡淡的魔气。

  “我的琉璃杯啊。”余音叹息道,也不知道自己是招谁惹谁了。

  江辞霜向东搜寻了一天一夜,汹涌的魔气顶着灵气的厮杀寻找着,不放过任何地方,可仍旧没有寻得任何关于马车商队的迹象。

  愈向东走灵气就越纯粹充沛,倘若之前她前往应当是无事,可她目前全身伤口,内伤还未疗愈,内里汹涌的魔气根本不受控制,自伤口溢出又被被纯粹的灵气绞尽,伤口不断愈合又破开,血流不止。

  雨夜,江辞霜一身血色白衣,站在空中失神地看着下方的城镇,汹涌的大雨自空中落下,她全身湿透在凌冽的寒风中一动不动,魔气自身上溢出却又在转瞬之间被灵气绞尽,每绞一分她就会受到淬骨般的疼痛。

  雨水稀释着血色,却又在下一秒重新被流出的血液染红,江辞霜唇色苍白,漆黑的眼底满是慌乱和无措,眸中盛满雾气,浑身瑟瑟发抖,像是被主人随意扔在街头的宠物。

  大雨将熟悉的灵息尽数冲刷殆尽,她再也寻不得任何踪迹。

  她又一次弄丢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