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修◎
人类在宇宙初登场时, 拥有精神力的Alpha还只是极少数。
跟所有的物种进化一样,人类在觉醒精神力之路上,也经历过一段复杂的进化时期。
人类帝国在最开始, 地位堪堪对等异种的附属国, 在强大而陌生的异种面前,刚脱离古地球时期的人类尚且没有反抗之力。
但因为这一段历史已经踏入新纪元, 所以星际历史完整地存在于各大星区的纪年仪中……除了第九代星际帝国和菲利尔斯一世中间衔接的那两百年历史。
这是唯一空缺的两百年。
而帝国官方给的解释是,纪年仪在首都星的主体受到不明能量波干扰, 导致星际帝国的历史颠乱错位, 当时的菲利尔斯一世任命了好几个精通这方面的研究员去修复, 终于把历史重排,却独独这两百年成了乱码。
无可恢复的乱码。
后续有人尝试过用各种方法修复,但皆是无疾而终。
于是,这遗失的两百年便被渐渐遗忘,像一颗染了尘的珍珠, 滚入了历史的角落里。
言欲微微蹙眉, 他在德斯学院念的是机甲专研科,辅修是如何上场打仗, 确实对帝国的历史并不了解。
他侧目看向身边的人,裴松凛轻轻颔首,手落到他的肩膀上, 用手腕靠近言欲, 随后便从终端传来了他极轻的声音。
像是窃窃私语。
“确实如此。我当初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问过韦佛教授, 他给我的回答是那几年有非常重大的异种战役, 星际帝国能源吃紧, 无暇应付这种小问题, 等后来想修复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韦佛的回答理所当然,对这个既定的历史并没有任何异议。
但裴松凛仍觉得这个答案……很轻飘飘。
像是一层虚伪的面纱,轻描淡写地就盖过了遗失的两百年。
裴松凛在T1星系土生土长,自然知道虽然科技精神力都在飞速发展,但首都星仍旧站在最高点对其他星区进行着教育垄断。
如果那两百年历史有人想篡改,那么等知晓真相的其他人寿命翻篇,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言欲听懂了,转而抬头看向燎野:“所以,你们现在的意思是……帝国无论多少专家都无法修复的两百年历史,现在在这颗贫瘠又多灾多难的星球上?”
“是的,毕竟被人刻意抹去的东西,是无法留下能被修复的蛛丝马迹的。”陈朝笑了笑,“尤其是集星际帝国所有权利于一身的,最高位的统治者。”
星际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只有一个——
“你的意思是……是菲利尔斯一世,自己将这两百年从纪年仪上抹去的?”裴松凛每一个字说得极为缓慢,像是刀工精巧的刽子手,在慢慢地把隐藏的真相剖离。
言欲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变得缓慢又沉重。
心底像有一根神经莫名变得尖锐,刺入了他的大脑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他难以捕捉。
言欲下意识忍住了那种异样,嗓音低了两度:“开门见山,不要再迂回。”
圆塔的高层里一片死寂,封洲野看着言欲越发沉冷的表情,笑了笑:“不愧是高等学府出来的学生,就是死板。”
他抬手一挥,光屏中出现了一片诡异的景象。
这是覆盖在土层之下,一处只容机甲通过的,窄细管道。
探入底层的应该是某种侦测仪之类的高精度机器,一寸不落地将深渊中的景象记录在里。
峡谷的岩壁是非常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血液泼洒后陈结而成的巨行痂块,而浮动凹凸的地方则像举行的静脉血管,在浓雾的隐罩下有汩动的错觉。
自然光落不进来这片阴森之地的,侦测仪一直往下坠,像是沿着某种怪物的食道溶进了最深处,起初明亮的灯光渐渐晕散,像苟延残喘般撕扯出一点能见的地方。
这并不是因为光源变弱了,而更像是……蛰伏在深处的黑暗正在啃噬光明。
裴松凛眉宇瞬间蹙起,如果他没看错,这深渊之中的黑暗,似乎在“动”。
绝非灯光照落时的影影绰绰,而是有生命的,令人恐惧的,蠕动。
“这里,就是这座圆塔之下,最接近地核的地方。”封洲野的声音极沉,堆叠了相当复杂的情绪。
有恐惧,有绝望,但都被他死死隐忍压制。
飞行器缓缓停落,终于到了尽头。
但它停止移动的瞬间,镜头却强烈地颤动了起来,一股庞大而杂乱的精神波动,像是透过了屏幕传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这是精神力大规模爆发后残存的能量源,在仪器上还留有恐怖的影子残留。
这阵精神力的涌动仿佛数以万计的低劣Alpha在齐声嘶吼,痛苦而无休止地释放着精神域,供以更高等的Alpha掠夺。
这种情况裴松凛在德斯学院的模拟训练场上见过,是一种存在于可能性中的精神域压制。
即在等级远高于对手的情况下,利用精神域进行覆盖侵蚀,让敌人在机甲中瞬间丧失战斗能力。
一般的Alpha只能通过精神力操控机甲,如精神力等级过低,是无法打开精神域的。
这样方法相当于高阶Alpha不仅侵入对手的精神力,还强行拓宽精神域进行蚕食……精神力压制到让其他Alpha主动释放精神域供以掠夺,并且是那么大范围,足以证明爆发这种精神力的东西是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侦测仪落到一个暗银色的通道前,通道口被雾障和刺鼻的腐蚀气体蚕食,但仍能看得出上面极为精细的做工,毕竟能在这种环境保持原样,技术跟用材不够精湛都是灾难。
通道四周寸草不生,飞行器贴地而走,看不出下面是泥泞还是陆地。诡异的风响从岩壁的缝隙中钻进耳中,像是一片孤魂野鬼在哀鸣,哪怕是见惯了星际诡异之处的星盗,也不免觉得有些发冷。
侦测仪很快找到对接口,发出淡蓝色的光泽。
随后,被腐蚀的壁口瞬间蔓延出裂纹,岩壁层层推开,一个崭新的入口出现。
言欲看着一道道开门工序缓缓出现,一种极为强烈的熟悉感迎面而来——鸮星门的外壁似乎也是这种构造和材质,只不过在这里黑灯瞎火的看不太清,不能下一个准确的定论。
刚想到这里,通道大门正式打开,飞行器缓慢地进入了狭窄的地道之中,苍白的光骤然亮起,一盏盏绵延向前,像通往地狱的指引。
冷银色的墙壁,明显是来自异星的材料,被如此大规模地使用,显然昭示了在修建这个通道时的目的。
一阵强烈的恐慌又在这个时候浮现,言欲落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徐徐扣紧。
“这个通道,是你们建的?”裴松凛问。
封洲野凝着屏幕中阴森的环境,瞳孔里一晃而过某种入骨的恐惧,他沉了沉,低声:“不是,是放逐前修建的。”
裴松凛眼睛微眯:“放逐前?”
“是,你们不是要证据,去解释菲利尔斯一世在位的两百年历史为什么消失了吗?”封洲野慢慢闭上了眼睛,“这就是答案。”
侦测仪在地下基地绕行了一圈,将走过的地方绘制成地图,而这里虽然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却异常的干净平整,最后,侦测仪停在了一面巨大的电子光屏前,接入了能量源,一串冰冷的文字跃于光屏上。
一段被流放在域外星系的历史徐徐浮现。
在星际帝国独立前,人类是依附于异种与外星科技生存的,当时Alpha并未大规模觉醒精神力,机甲的研发与操控也相对落后。
尤其是在接触到异种之后,人类了解到自我的渺小之后,逐渐行程了两类派别,一方是激进的改造派,一方是温和的发展派。
前者笃信适者生存,认为人类求索的必经之路是进化,而第一个觉醒精神域的Alpha成为这一派别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后者则是与外星系的其他文明进行适度的朝贡贸易,换取资源与科技,渴望以和平自由为基础的平稳发展。
但所有人都知道,种族文明是难以相融的,当前者无法突破现有窘境,那么后者面临的危难则会让文明停滞甚至毁灭。
而在漫长的挣扎与彷徨之后,几个熟悉的名字便落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德斯学院、海瑞斯学院、乌拉诺斯学院、纶堡学院。
“而这颗星球的前身,就是纶堡学院和乌拉诺斯学院。”
纶堡学院——畸变DNA研究专院。
“按照正常的基因发展蓝图,人类还要经过一定时间的演变,才能诞生出一批拥有高级精神力的战士,但当时帝国的发展严重受限,天灾种的挑衅和蚕食是最大问题。早期的乌拉诺斯学院就是负责在异星战场收集天灾种的躯体进行研究,而纶堡学院进行改造实验。”
因为没有实验依据,所有的结果都只能靠探索,纶堡学院的每一个计划都走得十分大胆。
“据这里残存的资料记载,纶堡学院在百年前完成的生化实验,有九千八百项,每一项的成功背后,都象征着无数生命的流逝。”封洲野在青少年时期就知道这个数据,而到现在,他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段历史他知道,但在纪年仪之中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就是帝国初期人类对异种的了解太少,盲目的改造实验造成了大规模的人员伤亡,被当时的元帅永久禁用。
“这段历史并非没有记录,但却出现在这里,是跟那两百年有什么关联?”裴松凛静淡地问。
“是的。帝国上明面禁止的实验,在那两百年被重新启用……当年,在发现了人鱼种后,纶堡学院确实研发了一批S级精神力的战士,他们甚至上过战场,并且大获全胜。甚至有人称那批展示的首领为‘降世神’。”
“降世神”是当时帝国T0级别的星际战士,没有任何一个Alpha能与他抗衡。
但在全帝国以为转机就要出现,举国欢庆的时候——噩耗来临。
改造战士们本体基因承受不了异种基因,纷纷狂化暴走,将畸变后的躯体挥向同胞。
而‘降世神’完全成为了‘灭世神’,祂强大到诡异的战力甚至能把帝国派过来的三支精锐机甲部队打得落花流水。
帝国一时间血流漂杵,当时帝国的元帅甚至是低头向异种求助,才与异种联手勉强将那群怪物封印在纶堡学院之下。
“但即便受到了如此可怕的反噬,仍有人不死心……毕竟短暂的甜头也是甜头,改造实验被从明面搬到了暗面。”封洲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看向言欲,“一度被封印的魔盒,在菲利尔斯一世即位的时候,重新被打开。”
“菲利尔斯一世?”裴松凛心头有什么塌陷了下去。
菲利尔斯一世在位时期,是帝国版图扩展得最快的时候。
所有人都赞誉一世是机甲上的明君,却极少有人知道当时帝国的恐怖战力从何而来,只认为他是帝国最有前瞻性和野心的Alpha元帅。
然而,贪欲是无止境的,野心也一样。
“当时的改造种是有清醒时间的,当他们的人性被啃食干净后,便成了只会杀戮的活死人……而又因为死伤太多,造成了大规模的活死人尸潮,一夜之间这片地方成了人间炼狱。纶堡学院所在的T18星系被列为禁区,参与实验的所有人却没有得到当权者的庇护。”
封洲野冷笑了一声,“这是把双刃剑,但用它的人却很聪明……捅出去的一刀是为了星际帝国,而反噬的一刀却同样以帝国的名誉,让参与实验,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们抗下。”
“菲利尔斯一世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他在T18星区偷偷埋下了防护墙,当尸潮爆发的时候整个T18被完全封闭。纶堡学院遭遇了血屠,一系列教授和研究员死无全尸。”封洲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之后接着他的声音的,是陈朝:“没人听见T18里面的惨叫,也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这片星区上的人气球得到帝国的庇佑,帝国却给他们撒了一城的镇定剂,而在幸存者睡醒之后,他们已经脱离星际帝国,来到这个陌生的星系。”
说到这里,陈朝凝向言欲,眼神里尽是恳切:“我后来调查过这颗星球上残存的星港,这颗星球被流放时所用的跃迁的方式,和‘鸮’星门如出一辙——都是由极为强大的精神力推动,而在停落至这个星域后,所有星港都被炸毁了。”
T18星区就此从历史上除名,成了一枚废弃的弃子。
而残忍的真相,被轻描淡写地从纪年仪上抹去,无人知晓。
封洲野缓缓抬眸,“所谓的第二故乡,但实际上只是个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人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数百年来,资源的贫乏,科技的停滞,还有对狂化物种的提防,还有各种实验带来的环境污染让那群盲从的野心家们付尽了代价,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刻奇降落在这颗星球上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察觉到了这颗星区内部有异样的能量波动。”封洲野切换了另一段录像,是检测仪更加深入的记录。
“这里面收录的,就是最开始,第一批实验里被封印的怪物。”
基因裁剪编辑是最合理且有效的改造方式,所以陈列一室的怪物,结合了无数异种的怪相。
纶堡学院的通道设施完备,他们像在浏览一个怪异的动物园之中,看着无数与人有关,却毫无人性的东西盘亘在地底。
记录落到一个残旧的操控台上,老旧的仪器上还刻着祂的名字——降世神。
“这里还有一批纶堡学院学生的录像,自从被放逐后,他们尝试着在这颗星球上自救。一开始是尝试唤醒,他们企图让那群怪物恢复人性……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这是有了成效的。”
因为暴动失控的是第二批改造种,帝国早就有了经验,在改造的过程中剔除了被排选为暴力基因的染色体,所以他们存在被唤醒的可能。
那群怪物在药剂和精神力的作用下,短暂地恢复了自己人性的那一面,也知道自己被流放的命运。
被流放的人们甚至一度在这颗星球上燃起了生命的火种,依凭得天独厚的宇宙环境,慢慢地活了下来。
说到这里,言欲猛地想起前天遇到的小姑娘。
他低下头,在层层的圆塔间寻找,最后经过义眼的排查锁定了那张脸——小姑娘摘下了头上厚重的帽子,露出了一双颤动的兽耳。
“在看缇铃?”封洲野的精神域接连着圆塔的每一个角落,言欲调动了自己身上的义体,他自然能察觉到。
见他眼里晃过的悚然,封洲野笑了笑:“你想的没错。从基因构造来看,她确实也是异种,因为她的母亲四分之三的基因构成都是哺乳种中的猫科……她们都是异种的后代。”
言欲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拳。伊·德曼梦中都想要达到的基因融合,竟然在这个偏僻落后的星球里,在一支小小星盗团的背后实现了。
“当时为了生命的延续,一部分温和的还有自我意识的改造体被纶堡的师生放了出来,进行去异种化和开化教育,后来也发现了因为有人体的基因在,不完全有生殖隔离,所以第二故乡上如今才有那么多……混血儿。”
封洲野虽然在基因上仍是纯人类,但他也无法开口叫同胞为杂交种。
他知道帝国将这样的人视为低端生物,甚至看不起……星际帝国的居民连养宠物都追求纯真的血统。
可是对于流放者来说,这是生命的延续。
“怎么做到的?”裴松凛却忽然问,“帝国迄今为止都没有改造种成功存活的记录,你们却能……延续?”
“因为人鱼。”
陈朝看着他:“帝国做异种基因缝合之类的实验,需要人鱼的血液作为粘合剂。而这一批异种在最开始的实验里就已经引用了人鱼的血液,星际帝国无法理解诡异的基因缝合技术,早就已经实现了。”
“伊·德曼他只是捡到了一份当初实验残存的手稿,所以自以为得到了天神的指点,重走旧路。”
“帝国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陈朝垂下眸,眼底淌出黯然,“早在一百多年前,楚述博士就发现了这颗星球,她知道这里的一切。”
楚述的名字忽然出现,裴松凛跟言欲皆是一震。
谁也没想到,拨开阴霾,发现这颗星球的,竟然是楚述。
“她是顺着人鱼的线索找到这里的,她知晓我们经历的苦难,并且答应我们会想办法……可是后来,她不明不白地死了。”
裴松凛身形一震。
他倏然明白,楚述为什么会让他远离首都星,并且希望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和人鱼的秘密。
楚述知晓人类在进化改造这条路上对人鱼种做了什么,也知道这样的秘密会引来杀身之祸……在发现这颗被流放的星球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
言欲看着裴松凛眼底的灰翳,慢慢抬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裴松凛被他这个微笑的动作拽回了理智,敛下眸向他轻笑了一下,但眼底却完全没有笑意。
两个人微小的动作无人察觉,陈朝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她的死让我们失去了希望,但更绝望的事情仍在发生。”
冰在薄处裂,绳在细处断,厄运总会恰到好处地滋生在新生的希望里。
“降世神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苏醒的迹象。”陈朝的脸色浮上一层白,她看向圆塔之外的烟火,“改造种体内像是有一道程序被随之唤醒了,明明已经有了人类意识,能和谐共处的他们,像是被突然删掉了理智。”
它们的精神力被地下“降世神”的精神域笼罩,并且逐点蚕食。
而且改造种的精神力每被侵蚀一点,它们就会像被某种酷刑逼迫着,更加疯魔,杀戮不止。
“后来,我们根据改造种的暴动,观测到了‘降世神’能量的异常,搭建了防线,改造了避难所。”
并且把这天叫做怖夜节。
言欲眉心一蹙:“地下生物的发作,还有规律?”
“有,祂掠夺充足精神力之后,会陷入平静期,而改造种也会停止狂暴状态。”
“听起来像是某种蓄养,”裴松凛冷哂,“祂还知道不能一次性蚕食完?”
陈朝苦笑了一下,无奈又哀戚:“但让我们觉得不对劲的……是祂如今暴动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这是个不祥的征兆,暗示着……祂也许快从地底下爬出来了。
在这颗星球上的人,只能担惊受怕地活着,担惊受怕地死去。
听起来,像早已被定好终局的命运。
“既然祂那么危险,你们为什么还将圆塔建立在这里?”言欲问。
“圆塔不是我们建立的。”陈朝回答,“圆塔早在T18星区还没被流放之前就在这里了,它作为星际帝国的产物,无论是防护等级还是附近的科技都相当完善,这是最佳的定居点……我们也是在后来的探测中发现,祂被封印在这里。”
像个无赖的玩笑……最接近灾祸的地方,竟然是最安全的。
仿佛是天然地在逼他们,躲避改造种就要蜗居在这里,而在蜗居的时候又提心吊胆……不知道地下真正恐怖的东西什么时候苏醒。
所谓的“第二故乡”都像是一个精心筹备的报复,一切都是为了折磨活在这上面的人。
言欲沉思半晌:“所以,你们想要‘鸮’,是因为上面的科技跟当初这颗星球被放逐的科技一样?”
“是的。”封洲野承认,“因为我在研究这颗星球的时候,发现它能量流的残存轨迹,可刻奇在跃迁后产生的能量波动很相似,所以我认为……这两者可能来自同一种技术,但我们没想过要借此回到星际帝国或是如何,我们想做的只是利用那玄乎奇迹的星门,把‘降世神’从这颗星球里剥离。”
“为什么要那么费劲?”裴松凛看着窗外的乱斗,“与其耗尽心思地把这堆东西铲平,把地下那玩意儿轰出去,不如找一个新的宜居星球……或者说在外太空建立一个人造星环基地,以你们燎野在宇宙中的名声,完全能做到。”
裴松凛指的当然不是从这颗星球上挖掘资源,而是通过星际交易……星盗么,想要什么抢不来?
“做不到。”封洲野摇摇头,“这里的居民百分之80%都是改造种的后代,他们没有继承基因里逆天的战斗能力,也没有进化人类与生俱来的适应能力……他们甚至不如古地球上曾经生活的那一批人类。”
陈朝颔首:“他们的平均寿命甚至只有50岁。”
言欲微骇……星际帝国其他星区平均寿命在200,而在医疗资源和环境更好的T1首都星甚至能达到300,这里却只有四分之一不到。
五十年,在偌大的宇宙中不过弹指一挥。
他们的寿命短,适应能力差,一点点气候的变化都让他们难以承受,宜居其他星球甚至是外太空……基本上没有可能。
自从被星际帝国放逐了之后,他们就是无脚鸟,这颗星球是他们唯一能够依赖的地方。
唯一的家园。
黑暗将止,塔外的异种在燎野娴熟的应对手段下渐渐散去,怖夜节的最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封洲野在内,燎野的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即便之后还会有更多个像这样的夜晚,但能挨过今夜又算是在命薄上续了一笔。
言欲跟裴松凛站在圆塔内,看着居民像是散落的蚁群般慢慢地从塔里出来,为自己尚能延续的,短暂的生命欢呼。
“很触动?”裴松凛的声音极轻。
言欲在人群中找到了有小猫耳朵的缇铃,看着小女孩被她的家人高高地举起,头顶的太阳顺着她的发丝洒落,暖融融地沁在她小小的五官上。
“蜉蝣朝生暮死,穷极一生只是为了浮出水面,在空气中展翅。”言欲的声音很轻,轻得让人听不出情绪,“天地辽阔,至死它们都看不完。”
“任何生物的一生总有看不完的风景,遗憾是常态,”裴松凛低下头贴着他的侧脸,“你说它的一生很短,可是它们种群的一生却很长……它们是从石炭纪开始一直活下来。”
言欲倏然笑了:“你不是德斯学院里最不喜欢引经据典的学生么?怎么开始给我讲道理了?”
“我只是不喜欢跟别人讲道理。”裴松凛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抱着他,“你要是愿意听,我什么都喜欢跟你讲。”
言欲嘴唇微抿,没有回答,视线低垂。
熬过一个又一个恐怖的夜晚,只是为了走到短短五十岁的尽头。
这便是一生。
可人类文明的长河,本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一生汇聚而成。
封洲野口中的欢迎仪式结束,便开始着手重修被破坏的房屋。
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总不能让追随他的人无瓦遮头。
言欲本以为他们会需要刻奇的帮忙,结果他回到自己落脚的别墅时才发现,这里的一切建筑都有纳米防护罩加固。
除了靠近灯街的区域,大部分房屋是完好无损的。
还真是小瞧了燎野了。
“我想去灯街那边看一眼。”裴松凛出来之后,轻轻握住了言欲的手,“应该有一部分初代改造种的尸体在那边,我去采集一些数据。”
“好。”言欲颔首,说完注意安全后,找到了带着刻奇三分队回到休息区的秦佐。
秦博士虽然没有参与到他们跟封洲野的对话,但通过眼睛也大概看出了有什么不对劲。
进了书房,秦佐便习惯性地给自己温了一杯咖啡。
这是他的小习惯,在焦虑的时候总需要什么东西去抑制自己的情绪。
端上咖啡,他才镇定下来:“言欲,如果我没看错,昨天晚上那群大规模触摸的东西……应该是改造种?”
言欲颔首,将昨天晚上封洲野和陈朝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即便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秦佐在这一刻仍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这是真的吗?菲利尔斯一世埋的祸种?”
他打开了自己的终端,将帝国的纪年录翻了出来。
在星际帝国的历史中,菲利尔斯家族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甚至一度将最高权利掌握在家族手中。
三代菲利尔斯皆有卓越的统治才能,甚至连精神力都是一个比一个冠绝帝国,赞颂元帅家族的书籍甚至都传遍每一个角落,连学生入门配备的终端里都记录着他的丰功伟绩。
而现在,燎野却捧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证据,说菲利尔斯一世竟然做出了这么违背天理人伦的改造实验,甚至还篡改历史,磨灭记忆?
“你知道现在沉睡的元帅是一世的谁吗?是他孙子。”秦佐嗓音极沉,“整个首都星的权贵都是一世挑出来的人,在二世和三世的铁血统治下,已经是一个上下一心的完整体了。”
他们即便现在把这颗星球砸在T1的星港上,也没有人会承认这段历史的。
“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已经是帝国的首席通缉犯,不是T11的上将了。”言欲从容地端着咖啡,轻轻地吹过上面浮起的热气,“我才不管帝国是死是活,我在想……鸮。”
秦佐被他平静的语调唤回神智,这几天接连的信息让他有点吃不消,竟然连自己的处境都忘了:“封洲野的想法是,因为鸮的跃迁跟这颗星球被放逐的方式一样,所以想利用鸮的强大能量源,把地下封印的‘降世神’从这座星球里挖出来?”
星门作为如基金宇宙里最常见也是最便捷的运输方式,是能做到快速且长距离的运输,但星门空间站的传输轨迹是固定的,而可承载的机甲重量和通过次数都是有严格的数据规定的。
“鸮”是打破传统的特殊存在,它不受距离和空间的限制,使用的还是不一样的能源……一切都超越了现有科技,秦佐这些年坚持不懈地对它进行研究,也只是了解了皮毛。
“星际帝国在启用星门的时候是经历了数万次实验才确定可以通人的,‘鸮’现在的能源储备情况和可容纳的体量都是个谜,万一在使用的过程中,能量耗尽,传送失败?或者是它并不能将那么巨大的东西送走呢?”秦佐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刀尖之上,“更何况,封洲野也说了,地下那个东西有苏醒的迹象。”
万一失败了,还让那东西提早苏醒了呢?
“我在他们的计划里,看到的是九死一生。”秦佐没有意气用事,他并非出自椒汤刻奇成员的私心,只是客观的评价。
言欲浅浅抿了一口咖啡,舌尖漾开了浓厚的苦涩,他不喜欢这种味道,转手放下。
随后,他看向秦佐:“我们愿意帮忙,他们是九死一生,我们不配合,就是十死无生。”
残酷又简单的现实。
秦佐再无声音,言欲转过身:“你知道楚述么?”
这话题转折的意思很明显,秦佐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多想,颔首:“楚述不是你那位……的母亲么?”
言欲有些不自然,但他很快敛了下来:“嗯。以前他不怎么跟我说家事,后来他死了我也没怎么细查,现在忽然想知道。”
以前不是没有细查,而是担心会被牵动心病,所以刻意回避。
“楚述么,”秦佐倚在桌子边,摸着下巴沉思,“在学术界是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她在基因方面的荣誉是很多科研人员都望尘莫及的高度。”
而且,楚述的一声几乎都是完整地记录在星际史册上的,从她的出生到死亡。
甚至原因也很明白——死于异星天灾,搭乘的机甲尽毁,连记录遗言的黑匣子都没留下。
“这些我都知道,我是想问她的……人呢?”言欲挑了个合适的问法。
秦佐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出声的时候她已经是个人象挂在首都星学术展厅的历史伟人了,你还觉得我能了解她的什么?”
更何况,裴松凛不是就在他身边么?问楚述女士的亲儿子不就行了?
言欲被他这么猝不及防的反问弄得有些僵硬,故作平静地咳嗽了一声:“嗯,你说的是。”
秦佐:“……”
沉默中蔓延着莫名的诡异,言欲总觉得秦佐有话,欲问非问。
他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干脆转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从秦佐的房间里出来,他又去看了三分队的成员。
成员一个个心比天大,只当昨天晚上看了一出恐怖电影,现在还是坐在一起唠嗑打牌。
毕竟在他们的心里,天塌下来都有老大挡着,他们只要不瞎焦虑不瞎添乱就好了。
言欲看了一眼,便回到自己的别墅里。
他推开卧室门的时候,裴松凛已经回来了。
而此刻他正站在言欲之前在窗台发呆的位置,英挺的轮廓上落着窗外雪景的淡光,看着十分遥远。
房子的管家系统是连着裴松凛的终端,有人进来会有消息通知他的终端,而他现在都没发现言欲,只能是因为他屏蔽了系统。
只有在想要一个人安静时才会这样。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言欲却站在门口难以移动。
现在的裴松凛,就跟七十年前,什么事都不跟他说的裴少将一样。
沉默,遥远,触之不及。
言欲轻呼吸一口气,缓缓靠到那人的身边,低声道:“我回来了。”
拥抱的时候裴松凛明显地顿了一下,随后才似回神般看着他。
裴松凛没发现言欲靠得那么近,失笑着向他轻轻张开手臂,顺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的终端:“抱歉,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发现。”
言欲低声应了一句,看着他视线刚刚落的地方:“在想什么?”
拥抱总能缓解沉默,在肢体接触时那阵鲜明的距离似乎也被缩短了。
言欲温顺地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嗅着那阵深海香。
“没想什么,只是发呆。”裴松凛侧过身,慢慢地抬手拢上他的腰,轻嗅着Omega腺体时才觉得心口这里得到舒缓。
这就是信息素100%契合带来的好处么?他对言欲越来越爱不释手了。
可抱到怀里时,Omega的不反抗和不作为却让他意识到不对,裴松凛微微低头,看着言欲轻抿的嘴唇,忍不住抬手去碰。
他的嗓音极轻极柔:“别咬坏了,怎么了,跟秦佐聊什么了让你不开心?”
言欲沉默片刻,忽然抬头:“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爱我。”
裴松凛怔在原地,认真地看着身侧的人。
冬风拂面而过,吹起了言欲微长的发,将他的模糊掩得有一丝丝凉。
“……你说什么?”裴松凛的语调沉了三分看着他,“我好像不是很爱你?”
他突然升起的气势让言欲略微一虚,轻轻地侧开了脸。
……他本来没想说出那句话的。
随之而来的,是裴松凛细长而有力的指节,他托起言欲的下巴,带着一丝审问的探究:“嗯?回避什么?把话说明白。”
看着裴松凛的脸,言欲已经后悔了,他轻轻地靠在床边的扶手一侧,低声:“没……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不行。”裴松凛握着他的手腕,往怀里一带,瞬间就将人拥在跟前,眼睛眯起,“总觉得我被扣上了一顶不得了的帽子,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清楚别想走。”
什么叫不是很爱?
为什么?因为他死的早吗?
谁给言欲这种错觉。
裴松凛的质问来势汹汹,超出了言欲预想中的反应,他像被衔住后颈肉的猫咪,僵持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言欲似乎是铁了心要装聋作哑,裴松凛微微蹙眉,低头一口咬在他耳朵上:“还有什么叫最开始的时候?看来我们之间误会很深啊?”
这样的亲昵让言欲浑身一抖,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露出了一瞬难以置信:“……你做什么?”
“我在说话,你当听不到,那我只能想点办法。”裴松凛只是轻轻咬了咬,然后凑近含住了他的耳垂,“所以,现在是能听见了?”
这是伴随了言欲七十年的问题,他要么永远不提,提了就只能解决。
“我……”言欲的手落在微冷的扶手上,嗓音低淡,“就是那么觉得。”
他的回答非常含糊,裴松凛却抓住了情绪的端倪:“为什么?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发现你在纳维亚?”
这么说来,还是言欲先动的心。
如果裴松凛能早一步发现他当时就藏在期间偷看自己,他一定会当即就把人领回家,更不可能走到后面,言欲被送上拍卖台那一步。
想到这里,裴松凛言欲他腰的手更加用力,低声道:“言欲,虽然最开始是你在暗我在明,被你偷偷抢跑,但是我发誓……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你在,一定是我先不择手段把你带回去,并且一样是我先喜欢你。”
如果现在让裴松凛去承认有什么事情是最后悔的,那就只有错过了跟言欲的初遇,并且给自己捏造了一位假想敌。
想到这里,裴松凛有点生气:“偷跑了还不承认,真是狡猾。”
言欲没想到这人能趁着这机会偷偷表白,还能倒打一耙怪到他的头上。
“我没有跟你挣这个。”
“那你为什么会有那种错觉?”裴松凛一路下沿,吻着他的颈窝,“还是你又擅自误会了什么?”
这人是强词夺理的一把好手,言欲不跟他争论,垂着眼小声说:“你很多时候明明躺在我身边,但是我却会感觉,你的心不在这里。”
虽然不想承认,但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言欲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和裴松凛同床异梦。
只不过当时他不知道裴松凛喜欢的是什么类型,怕自己情绪显露太多,越过了他作为“金丝雀”的身份。
至少在以前……或者说七十年后的现在,裴松凛都没有很明确地说过“爱”。
“我的心不在你这里,又怎么会机关算尽都要留在你身边呢?”裴松凛觉得他的话很可爱,忍不住低头抱住他,“你都不知道我一开始以为你真的讨厌我……我有多难过。”
“……难过?”言欲眼睫轻垂,细微地颤抖着,“你会难过吗?”
“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为什么不会难过。”裴松凛看着他颤动的眼睫,只觉得心头有什么酥开了,“不要回避,为什么误会我。”
温热的气息扫落在侧颈最柔软的地方,蔓延出细细密密的痒。
言欲缓缓抬起眼睫,回头看着他:“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像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