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原来记得我的告白啊。”◎
言欲再一次切断了通讯。
裴松凛低声失笑, 换了个姿势将终端抚平,重新阖眼。
还是油盐不进啊言上将。
他身体较虚,前两天才折腾了一次狠的, 今天又挨了一刀。
腹部的伤口虽然愈合了, 但显然不支持他继续熬夜,裴松凛揉了揉眉心, 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困了。
躺在床上,不一会儿视线就有些模糊, 裴松凛能感觉到自己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画面……这是他早上所思所想勾出来的梦境。
片段闪回, 没有逻辑, 但每一帧都是十八岁的言欲。
可还没等他在梦里触摸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一阵敲门声扯回了他的意识。
不多,就三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裴松凛睁开了眼,瞳孔里渗出了阴郁的色彩。
敲门的人, 正好是昨天晚上被他玩了一道的金丝熊。
尤莱斯站在门口, 脸色憔悴。
他昨天晚上要么梦见自己被炸得四分五裂,要么梦见自己被藏尸海瑞斯试验区, 翻来覆去净是噩梦,他干脆不睡了,一大早起来迅速收拾东西搬回学校。
搬过来还不够, 甚至还要掐点守在裴松凛门前。
早上七点, 是正常学生起来的点钟, 更何况他们还有课, 应该会提前起来。
本来尤莱斯还酝酿着要怎么开口请人一起去吃早饭, 结果跟前的门被猛地拉开, 房间的主人一点耐心也无。
裴松凛没睡饱, 连眉梢都沾着戾气,头发凌乱,眼神阴沉,清透的眼瞳像割裂的玻璃片,凶意十足。
“有事?”
这两个字渗得尤莱斯一慌:“你……您没睡醒吗?”
甚至下意识用上了敬称。
尤莱斯小心翼翼,心说这人好大的起床气啊。
裴松凛狠狠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扯,转身就想回去继续补觉。
尤莱斯连忙攥着他:“哥,吃早餐吗,我给你带。”
坐在正厅,时刻预备着这两位要打起来的另外两个舍友纷纷茫然。
刚开学的时候尤莱斯还吩咐他们要孤立这位叫言林的同学,结果这才多久,怎么就是尤莱斯亲自去示好了?
“谁是你哥?”裴松凛提着他的后颈,跟拎宠物一样把他扔到门口,“再敲门试试看。”
被恐吓了,尤莱斯孤零零地坐在门口,像被主人遗弃的小仓鼠。
两个舍友犹豫了半天,到底是没敢上来问小少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又等了小半个小时,裴松凛才出来。
他换了身衣服,头发还有点凌乱,出来的时候一副没看到门口竖了个人的样子,转身就要走。
尤莱斯本来一脸期望地看着他,想着这人多少还是理他两句,结果没想到自己完全被当成了空气。
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他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跟在裴松凛身后。
去海瑞斯的餐厅领取了营养剂,尤莱斯没话找话地套近乎:“你今天要去听哪个教授的课?不会是姓言的吧?我有不太好的预感,我们还是去琼斯教授那儿……”
话没说完,尤莱斯就看到了教学楼门口,恍如地狱使者般的言欲。
言上将罕见地没穿着便服,上身是修身慵懒的白衬衣,不是死板的款式,没束领带,黑色的长裤收在高筒军靴中,乍一眼看过去还有三分凉丝丝的书生气。
看着,和平时那副冰冷魔鬼的样子……很不一样。
只不过这仅有一点的随和文雅在言欲侧首时瞬间消散,那漆黑的眸扫过来时,尤莱斯只感觉一股恶寒袭上自己的后背,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在这一刻绷紧。
金丝熊恨不得就地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而裴松凛却坦然一挥手:“言教授,早上好。”
叫得自然,笑容灿烂。
言欲上楼的脚步微顿,随着他的声音一同想起的,是昨天晚上那句“我喜欢你”。
他蓦地回头,出于礼貌地应了一声。
裴松凛这个举动不单让尤莱斯惶恐,连路过的几个学生都投来讶然的目光。
研究区的标本还有珍贵的研究资料全部确认销毁在那场刃虫引发的爆炸里,海瑞斯学院遭遇了建校以来最严重的财产损失。
会选择海瑞斯的学生都知道那条幻想种是无价之宝,言欲这个罪归祸首非但不用承担责任,军部还要出文件给他压舆论……纵使再开学对他有那么一点改观,现在也统统还回去了。
这种权势压人的帝国蛀虫到底什么时候遭天谴?
言欲轻描淡写地将四周对他的恶意收敛入眼,慢条斯理地看向跟前的两个人。
裴松凛稍稍偏头,刚要开口就发现言欲的目光越过了他,而在看身后的金丝熊。
“尤莱斯同学。”
猝不及防被点名,尤莱斯瞬间挺直腰杆,双腿并拢后脚跟一靠,非常标准的军姿。
他条件反射:“到!”
言欲淡然:“昨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你去了哪里?”
精准点中他旷课的时间,尤莱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脸色瞬间变了。
裴松凛缓缓挑眉,瞬间明白言欲的意图。
上将还真是记仇呢,小金丝熊不就偷偷说了他两句坏话。
“开学才多少天,你就旷课,嗯?”言欲抬手在终端上一触,一则惩罚通知面对面传到尤莱斯的终端上。
[新院A1尤莱斯同学,无故旷课,记警告一次。]
警告以上的处分会同步到所有学生的终端里,在地星时代就相当于开广播通报批评了。
尤莱斯只是旷课,而且还是初犯,按理说压根不至于罚那么重。
可这是言上将下的处分,谁也不敢质疑。
金丝熊僵在原地,一副还没接受现实的样子。
裴松凛怜惜地朝他挥挥手,旋即回神跟上言欲的背影。
因为摸不清言教授今天的心情怎么样,裴松凛非常识趣地没有上去讨嫌,而是在小教室门口转悠了三分钟。
学生来来往往,在路过小教室的时候都非常明显地有一丝好奇,没见到言上将时有一瞬的失望,但发现言欲的身影只是被门遮挡时又极快地扔出一丝鄙夷。
裴松凛将他们的反应收尽眼底,觉得矛盾又好笑。
从这群学生的表现看来,甚至都说不清他们是不是真的讨厌言上将。
上课铃声响起,小教室里最后还是没有人进去,但讲台上这位新晋教授却一丝不自在也没,悠闲从容地在光幕上挑选着可以解闷的电影。
也是,对于言教授来说,呆在海瑞斯的三个月本来就是消磨时间,反正帝国上下没人敢当面说他一句不,有人他不乐意教,没人他自在清闲。
裴松凛轻轻敲响教室的前门,毕恭毕敬地敬了个军礼,在言欲目不斜视的忽略里走到前排。
因为上将不肯施舍目光,裴松凛还刻意挑离他最近的位置。
就在少年刚把终端接上教室的光屏,准备读取已经准备好的课案自主学习时,言欲低低徐徐地开腔:“自主学习,凑那么近干什么?”
“……也许是上次的课坐太远了,不方便看上将您,怎么想都觉得很遗憾。”裴松凛从折叠空间里拿出电子笔,支在指尖转了圈,“现在既然能选,当然是越近越好。”
德斯军校像这种教堂里的授课并不多见,通常都是实操训练,一周能有四天是泡在机甲训练室里的,这么安静地坐在教室,手边还放着纸币的时候莫名牵起了裴松凛一丝怀念的感觉。
毕竟他在读书那几年,那么乖巧地坐在教室里的次数,不超过五次。
言欲慢慢地抬起眼眸,没有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就真的只像个学生,支着下巴在看教案上的文字,轻声道:“听说地星时代有不负责任的老师上课只念ppt,现在科技发达了,有的老师连念都不念了。”
全权将备课交给人工智能,上课只看电影的言教授:“……有问题就问,没人堵你的嘴。”
上课开小差被抓,少年立刻装乖低头,故作认真地开始研读跟前的书籍。
但这套教材太初级了,对于早就熟读上面理论知识的过来人来说,是无法收拢思绪的,裴松凛看了两行,心里就不自觉开小差。
言欲在德斯学院是怎么过的?
秦佐说他在军队的时候没吃任何亏,那是因为言欲已经有了等级不俗的精神力……但在念书的时候,他又是怎么熬过精神力不高的苦日子呢?
十七八岁的言欲,一直在域外星系流浪,没接触过所谓的“正统教育”,但却敢一意孤行地报考德斯军校。
言欲应该是不知道所谓的学院生活是什么样的,又如何去适应那段裴松凛刚离世的生活呢?
……德斯学院里,有人仗着精神力高欺负他么?
答案还没想出来,一条崭新的通讯申请浮现在裴松凛的终端上。
[通讯申请:尤莱斯]
裴松凛想也不想点了拒绝。
[通讯申请:尤莱斯
附加消息:加我!!!]
金丝熊皮膏药不仅黏性大,而且还相当急躁。
裴松凛晾了他一会儿,点了接受。
似乎是从全级通报的羞耻中回过神,尤莱斯消息一条比一条快。
[尤莱斯:你疯了你还选言上将的课?]
[尤莱斯:你没看星网吗?全海瑞斯的学生基本上都在抵制他呢。]
尤莱斯坐在老教授教室的最后一排,又急又气又郁闷。
急跟气是因为裴松凛还去言欲那上课,郁闷是明明他俩昨天是一起旷的课,怎么今天就他挨罚了。
不过他并不觉得羞耻,因为其他同学在看到他的“警告”通知后纷纷为他鸣不平,认为是言欲滥用私权。
新仇叠旧恨,不少学生已经在筹划向校方写联名书,提前结束姓言的这义务劳动的三个月。
本来尤莱斯也会是其中义愤填膺的一员,但他自从知道查明爆炸跟裴烬然脱不了干系时,他就本能地不敢面对言上将。
全校人里就他一个知道,言欲是清白的。
这种“唯一”强烈地鞭笞着他的正义感和道德底线,可碍于立场和身份他又没有胆量去做其他事情。
思来想去,尤莱斯只能把这种撕扯的感情寄托在“言林”同学身上。
天知道他现在多想找个人说说话。
[言林:?]
[尤莱斯:算我求你,哥,趁现在才上课,马上换教室。]
裴松凛看着尤莱斯给他发的讯息,后面居然附带了几个哭唧唧的小金丝熊,因为太过贴切一下没忍住笑出声。
分神的片刻,言教授闲适从容地质问:“上次开小差罚得不够?”
裴松凛眉梢微挑,将终端一关:“教授您原来管课堂纪律啊。”
言欲瞥他一眼,冷且嘲讽:“你是觉得你很安静?”
少年嘴唇微抿,像做了件什么丢脸的事情,神情一下就蔫了。
讲台上的人依旧懒散,沉色的瞳虽然映着光幕上的画面,但余光仍是剪出了言林的轮廓。
面前这张很像裴松凛的脸,露出了裴少将从未有过的表情。
仿佛时空骤然回溯,言欲侵入了某段他从未踏足过的,裴松凛的年少时光。
在德斯学院读书的时候,言欲找到了很多……疑似裴松凛留下的痕迹。
沿着那个人的脚步踏在德斯学院的路上,是他那段时间唯一所能称为“精神支柱”的东西。
而现在,仿佛幻想得到了实现。
他们那段相互错过,彼此遗憾的时间,仿佛重合了一瞬。
只是失神了那么一阵,眼前的剧情就已经枯燥无味,让人看不下去了。
言欲垂下目光,维持沉默。
课上了半截,少年似乎把刚刚那点羞耻抛之脑后,好奇地开口:“教授,我想问问题。”
“说。”
“研究区爆炸事件,那只虫族根本不是你从境外带回来的,您为什么不澄清?”似乎是说到感兴趣的话题,少年双手都搁在桌面,比刚刚听课的样子还认真,“本来很多人喜欢听您的课,结果现在都没人来了。”
仿佛言欲被人误会,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不能接受的事情,又像是源于爱慕之情而衍生的关心。
关心的意味不加掩藏,言欲的瞳孔微微转落,墨色的眼瞳里落着深沉的蕴意:“先说上节课坐得远了遗憾,现在又觉得课堂冷清不如你的意。年轻人张口闭口的喜欢,真是难伺候。”
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屑。
裴松凛怔了怔,却又很快意识到这句话并非逾矩的调情……言上将总喜欢见缝插针地讽刺他的“喜欢”。
是……按常理来说,能独处他应该高兴得不得了,有其他学生在反而是扰了面前这份宁静。
可这分明是他的关心呢。
换做其他小孩,要是平白无故被这么曲解讽刺多半是要伤心一阵子的。
但裴松凛显然不是,顿了一秒后,他轻轻笑开:“上将原来记得我的告白啊。”
言欲:“……”
年轻人厚脸皮的程度,他也真是不理解。
“不要问与课堂无关的问题。”他侧过脸,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裴松凛哦了一声,一时兴起想随便翻个知识点去问一下,可一看教学内容的基础程度,又觉得问了言上将真的会把他当白痴。
……是他死太久了跟不上现代的教育进度了么?这些基础知识不是在初级阶段就要掌握的么?怎么海瑞斯拿来教新生?
裴少爷似乎没想起来自己的家境跟天赋和普通学生的差异,犹豫了很久还是没问出口。
言欲却正好抬眼,巧合地将他神情中杂糅的困惑和犹豫收在眼底,沉静片刻,关掉了越看越无聊的电影。
“有什么不懂,问。”
裴松凛抬起头,言教授倚在靠背上,闲适从容中透出一丝傲慢,那种“趁我心情不坏识趣点赶紧问”的气场扑面而来。
这可是言教授主动给的机会。
裴松凛自然不会放走,连忙端正坐姿把终端投屏,矮子里拔高个地挑出两个不算幼稚的问题。
与机甲和武装系统有关,像他这种没读过书,甚至连战斗机甲都没见过的小孩儿来说确实有些难。
言欲启用教室的系统,调出了帝国最新使用的机架型号,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不详细,却面面俱全,只要学生足够专注能听出来他是放了耐心在教的。
在所谓的教书育人上,言教授其实并没有马虎应付。
相反,他做得很严谨。
简单把结构说了一遍,言欲又顺带提了一句型号:“你们机甲课用到的是新手级的LV9E型,杀伤力弱,攻击性低,不会造成伤害,但像军校那边就会用LV1A型,具有一定的格斗能力。”
虽然都是新手级,但LV1跟LV9的操作难度已经不是一个等级的。
裴松凛在操作系统和精神力等级中间周旋了几句,最后还是没忍住:“那言上将当时在德斯军校读书的时候,第一次试用机甲打出了什么样的成绩呢?”
德斯军校开学的第一个考试就是机甲对战,并且是车轮战,要打到操作员精神力枯竭昏倒在地才算结束。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据我所知您是那届唯一一个Beta,最后输给Alpha了吗?受委屈了吗?”
只是很寻常的提问,任何一只想讨主人欢心的金丝雀都能想到的问题……言欲搁在桌面的手却缓缓紧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