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王侯【完结】>第七十二章

  ◎与君可冰河入梦,可戎马金戈◎

  已乃半夜, 明月当空,繁星无数,正值盛夏, 蝉鸣为和。

  水流尚浅,盈盈不亏, 风馋而不寒,嗜人心而不邪。

  谢宁本来就因醉而觉浑身滚烫, 一路出城又黄沙颠簸,方才一人在街上时因为要强撑神志还不觉得自己入醉, 直到王桓将其重新接入车中, 他才开始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独站陌路, 可执刀而顶天立地; 佳人照月而至, 相行相随而匹马一麾。

  谢宁意识模糊之间蓦地想起来一些杂碎。当年王桓从遥山回来的时候, 说曾在师父处听过一句话,孤身而无敌,心安而无惧。

  直到车停, 谢宁才迷迷糊糊地略微回神, 却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听着外面蝉鸣, 他脑海中只有当年他孤身捎马所至南境, 在南境丛林之中便是这般蝉鸣霍霍。

  脑海中的影像很快便是那日在断头台上王桓披头散发如孤魂野鬼, 差点命丧刀下。

  人的情感在烈酒挥霍之下都会被放大,当年对王子徽的思念, 执着甚至疯狂,到后来对他执意远离的懊恨, 都像毒蜈蚣一样攀爬在他身上。

  谢宁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所谓何夕, 他模糊喃喃道:“你为什么不肯信我...无论一年...两年...甚至一天...我都只是想在你身边...你想要保护我...可你怎知, 我何尝不也想护你周...”

  却在此时,话未落尽,唇上只觉一阵软弱的冰凉侵略一般袭来,谢宁猛地荒唐怔住。

  直到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骤然睁开双眼,许久才能适应眼前的漆黑一片后,才看到面前一张凉薄利落的俊脸,还有脸上紧紧闭起的双眼。

  王桓一手撑在他身侧软垫上,另一手徐徐缠至腰间,又逐渐攀上其肩上衣领处。

  谢宁脑海中的酒气瞬间被如此一遭搅得天翻地覆一片混沌,片刻之间竟不知是惊是喜。

  混沌之后便只剩下一片空白。

  此时的谢宁还是斜靠在车厢角落里,王桓吻在谢宁唇上动作虽轻,却是不容丝毫抵抗,手缓缓绕到谢宁后脑。

  不紧不慢,不即不离,不疾不徐,不得不尔。

  谢宁身上本就因酒劲尚起而浑身发热,方才不过是迷糊中对来者这一行径的始料未及而慌张,就是他自己也未曾反应,他心里跳得飞快,双眼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王桓脸上。

  直到王桓整个人接而再往前缓慢凑前,甚至到谢宁开始能听见王桓急促心跳时,他忽然双眼一闭,立马反其势而攻其行,将王桓往前推去倒在垫上,手臂横垫在王桓项下,另一只焦躁地撕扯他衣领。

  在其身下王桓是感觉到谢宁身上的炽热与终于发起的狂躁,可他却仍没有睁开眼,只是嘴角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淡笑,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此便是此生便无憾。

  庭车危立,赤梢拂帘,人影憧憧,倦而求美人在侧,美人寒骨,指若寒霜,化石成冰,冰而融焰,喜而怨王侯多情,王侯怜玉,血骼若离,赤子红帱,刀光剑影。

  月光一夜清冷,至月而下,浅涂边上才渐静下来。

  车厢内矮桌早已倾倒,谢宁的腰带二人的发冠皆凌乱地散落在旁,王桓醒来睁眼时,谢宁依然侧身酣睡。

  谢宁身上素白的里衣随意不整地挂在他身上,衣领撤开,那分明好看的锁骨抢入王桓视线里。

  谢宁的下颌落在王桓臂边,双眼轻轻合上,鼾声微弱响起,王桓睁眼时垂头看了他一眼,谢宁如锻的长发落在其后,一手始终紧紧抓住王桓衫摆。

  竟如猫般安静。

  晨风轻轻吹过车帘,多少带进几缕微光。

  王桓才缓缓回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车梁,昨夜里发生的一切虽然入狂风卷席,当时黑暗之中他视野中是一片模糊,但在他脑海中在他心里,却是历历在目。

  两年,也罢。

  此生,了生。

  心思至此,王桓忽觉一阵轻松,他轻轻地转过身,与谢宁面对面而侧卧,冰凉的手柔缓地落在谢宁侧脸上,竟不忍浅笑。

  之后他将谢宁的衣衫往谢宁身上盖好后,便走出了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车厢。

  这时东方已经开始吐白,只是山间晨雾缭绕,水上更是氤氲,王桓走到滩涂边上蹲下,隔着水汽隐约能看见水面上的倒影。

  他伸手将衣领往下拉开,只见倒影中脖子上一处阴影,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在那印子上,眼前似乎又想起了某些惊世骇俗的画面,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

  昨夜间谢宁曾将头落于他肩前,沉声问过:“可还受得了?”

  王桓醉生梦死之际,寒笑而道:“生为知行心上人,死为王爷身下鬼。王爷身下死,做鬼也风流。”

  之后王桓便一直那样坐在岸边,直至艳阳爬上山头,他才听到身后车上传来动静。

  他也没有回头看去,脚步声缓缓靠近,很快便觉身后被披上外衣。

  谢宁站在王桓身边遥遥看向远处连绵山脉,察觉王桓抬头望向自己,谢宁也没有看他,双手负在身后,淡然道:“醒来不见你,还以为昨夜是自己梦一场。”

  王桓这时却轻笑回头,从脚边拾起一块扁平石子,横着便飞了出去,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一二才沉入水中。

  王桓笑着道:“看来小王爷平日里没少梦见我啊...”

  谢宁脸上果然迅速泛起了红晕,就当他羞而渐恼垂头看向王桓时,王桓却又笑着说道:“都是梦境尤真,清醒却假。小王爷,您说这到底,是活在梦里好,还是活在现实里好?”

  谢宁低头皱眉盯了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王桓也慢慢抬头时,他才愤然把目光转回到远方,冷声说:“梦里的人,为君子。”

  此话一出,王桓怔了怔,片刻后才轻笑着摇了摇头,手撑在石子地面便要站起。

  却没想力不从心,幸好谢宁眼疾手快便将他扶住。

  谁知王桓风流成性乃刻在骨上,正经不过夜,如今反借着谢宁臂上之力便凑到他面前。

  谢宁一下担心他又要摔下,心惊之余手已经揽在他后腰,待王桓站好后,二人相近不过咫尺。

  还没等谢宁眉心皱起,王桓却已经将头靠在谢宁脖处,薄唇轻轻袅袅地落在他脖侧,轻声道:“说道君子,小王爷梦里之人是衣冠,可小王爷昨夜里,却如禽兽啊...”

  “王子徽你不用与我来这一套!”谢宁恼羞成怒,一把将王桓往外推开,见着王桓差点摔下,他也不管,接着又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清楚,你是什么人,我也清楚...”

  谢宁说道此处,心中是想起了昨天夜里玉嫣所说的一番话。

  只觉一个旁人竟是比自己看此人看得更加透彻,心里的醋坛子一下子又摇摆不定,却又不好说出口,最后只落得愤懑地斜睨了王桓一眼,千万思绪却如鲠在喉。

  王桓好不容易站稳,抬头眼前是谢宁一身素色薄衣,和风吹过,将单薄的衣衫掠起,心中无由带过一丝感慨。

  谢宁是究竟是长大了,可以一人站在万顷天地间,独当一面。

  王桓双手将背后谢宁青色的外衫往自己身上又带了带,垂头笑着走到谢宁身边。

  他弯腰从旁拾起一根长树枝,在浅滩沙地上画了一个大圆圈,然后又在圆圈中间画了一条横线,将圆圈分为上下两半。

  谢宁见王桓虽然始终嘴角带笑,却不若轻浮,他便两步走到王桓身边,低头看着。

  王桓这时用树枝在圆圈上点了点,轻声道:“此为京城。”

  然后又将树枝在上半圆点了点,道:“此为庙堂,”之后又指了指下半圆,道:“而这是江湖。”

  王桓这时又在上半圆的中间垂直画了一条线,将半圆又隔开四分之一,又道:“朝廷之内,有许卓为带起的朝中新贵,与四境百年世家之争; 而朝廷内外,又有士族与庶族之争。过去这些年间,许卓为一人独大,拉拢百官,在他的淫威之下,满朝文武趋炎附势,以敛财为旨,结党聚群。先帝晚年庸碌,新帝年幼懵懂,吏治腐/败,百官渎职懈怠,朝中银库早已严重亏空,营下更是溃不成军。百姓赋税徭役日宜增重,又有当年先帝屠杀寒门子弟一案,如今民怨压抑,可谁也不知何事会成为压死毛驴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江下央江下游不利,亦可是燕西蝗虫成灾,如此,便是士族与庶族之间的矛盾,日渐沸腾。”

  王桓话声不紧不慢,宛若一壶半开茶水,不凉不热。

  他侧头觑了谢宁一眼,只见谢宁皱眉凝神细听,便又接着道:“如此,不过只是京城。”

  王桓说着,以沙中圆圈为界,分别指着又道:“自宣朝定都,除去西北柔化,以及中间不及为言的封地,中原主分四境,以二江为界,二江之中,怡都定京师。江下淮南,在你手上,只要保住其名,不足为患。南境湟川,两年前湟川王谢颍离世,早年独子意外丧生,便由其弟将亲子谢定章过继于他成为如今新王。传闻之中,谢定章也算忠厚之人,即位之后两年里,不功不过,但毕竟如今中央弱而诸侯强,始不应掉以轻心。最后,”

  王桓说道此时,长树枝在圆圈的东北角停下,他回头看向谢宁,而谢宁此时的目光却死死地钩在他的树枝上。

  谢宁这时沉声接过王桓话末,道:“山东淋北,谢高钰。”

  “如此,便是主寇之争。”

  王桓语罢,忽然将长树枝往地上一用力,树枝中间骤然折开两半,王桓又道,“朝廷如今内忧外患,京师空有其表,而败絮其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若知其艰险却畏其艰险,退而求其次,此非正路。天下兴亡,并非退之,便可得其次,国家因衰而败,百姓久抑则反。身为王侯将相,只为食之以羹肴,覆之以锦缎,文韬武略而只为独善其身,此非君子之为名士之义。天下兴亡而匹夫有责【1】,庙堂高而忧民,江湖远而忧君【2】,此才为正途。”

  王桓一番话轻而如羽翼,落在谢宁心上,竟是像万重山般沉重。

  谢宁从小/便知王桓志向,只是不知为何,幼年时知其志向,是崇拜敬仰,是愿与他同步,携手江山,但如今再问其志向,却只落心中暗寒。

  天怒庸才,天妒英才,庸才终寿,英才命短。

  “知行你曾经问过我,我想要什么。”王桓始终温和却固执地看着谢宁侧脸。

  谢宁这时也回头凝视着王桓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良人在侧,”王桓坚定地说,“但也是良心在手,更加是六月再无飞霜。”

  四下难能寂静,河流有涓涓清脆,树间有嗡嗡蝉鸣,日上山头光落二人身上,将二人在滩涂上的背影拉的颀长。

  二人四目相对,脸上皆无玩笑戏谑。

  谢宁眼前的王桓,虽然托着一副病躯而单薄如纸,可他眼里却看到了那红衣冉冉,捎马黄沙。

  王桓蓦地垂头,想着谢宁跟前两步来到他面前才抬头,他轻生说道:“只要我在,定陪你冰河入梦。”

  谢宁始终皱眉,他的目光紧紧地钩在王桓眸上,许久后他才长叹一声,一手抚在王桓脑后,轻轻地在他额心吻戏下。

  之后谢宁将王桓拥入怀中,沉声而道:“你若不在,我替你戎马金戈,长守疆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顾炎武《日知录·正始》

  【2】改自范仲淹《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只要我在,定陪你冰河入梦。”

  “你若不在,我替你戎马金戈,长守疆国。”

  感觉这是自己送给他们最好的两句话了吧。

  (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人,虽然俗套,却越活越真

  (快过年了,再坚持一下最后几天就马上年三十啦

  (加油加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