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格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冲出包围圈,眼睁睁看着老师亚萨被寄生体淹没——短短0.3秒,年轻军雄脑中闪过一轮巨大的光圈。0.05秒后,他意识到这不是什么美化后的记忆滤镜,而是视觉上的虹光。

  太阳,正在发光。

  它的光芒与细密小雨交织辉映,圆形虹光从天空降落,制造出美轮美奂的自然景观。雅格注视着它下降半米,侧向左侧,接着擦过自己的咽喉。

  “雅格!”

  老师。

  雅格抽出蝴蝶刀,朝咽喉前狠狠一刺。他的精神力与虹光相撞,两者宛若水中流石,互不阻碍。相反,那些虹光因刀刃分裂成数瓣,持续向着雅格的咽喉绞杀而来。

  直到,一道绳绞上来,雅格被踹飞出去。那些虹光“嗖”得调转方向,从手掌宽扩展为等身长,平移着围着郝誉旋转。

  “雅格——”

  “别叫了。”郝誉嫌弃道:“外面有其他军雄帮忙。”

  亚萨的大脑像个吸干流汁的三分熟鸡蛋,原本就受伤的部位瘪下去四分之三。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站着和郝誉说话简直是奇迹。

  “藏宝库的老手段,先挑我们在乎的亲属下属。”郝誉道:“一个一个杀过去……嗤。快一千年没有变了。”

  亚萨忙死了。

  他还试图拿起自己的武器,被郝誉粗暴丢到后方,“一边呆着。”

  装甲弹出镖头,郝誉双手握住,甩出。

  “别在这里妨碍我。”

  *

  考场。

  考试铃响过五分钟,却还有一位考生没有确认身份。

  考官皱着眉,来到单独考位上敲敲屏蔽膜,“同学?”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考官继续敲敲屏蔽膜,声音略有些严肃,“同学?”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考官只好抽出备用钥匙,手动打开屏蔽膜。他闻到里面特殊的味道,加快手中的动作,同时拨打了急救队电话。

  “急救医疗舱的启动声音。”白宣良在考场外听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他想起自己的雄主住过两次急救医疗舱,那两次都是些很奇怪的受伤,医生告知白宣良多关注雄虫心理健康。

  说实话,白宣良现在都不觉得自己完全理解郝怿。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和自己的性格去爱郝怿。他觉得郝怿将他从冷漠的家中解救出来,这回轮到他做一次拯救者。

  他没日没夜地照顾,十年如一日。

  最终,无力与疲倦。

  郝怿会因为蝎尾萎缩哭泣。白宣良非常清楚枯萎症后期,郝怿已经没有生殖能力,他对郝怿带伊瑟尔回来的感觉到点可笑,同时又察觉到悲哀。他握着郝怿的手,双方坦诚地聊过一次。

  “宣良。”郝怿道:“日后,辛苦你和芋芋。”

  “怎么会。”白宣良道:“芋芋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郝怿容貌枯槁,他会蜷缩在被子里独自落泪,白宣良试图通过握手将自己的生命输送给对方。

  “你不要去麻烦弟弟。”郝怿叮嘱道:“他要忙工作。”

  “好的。”

  “如果真的遇到麻烦,誉誉不会不管。”郝怿自言自语道:“誉誉,太忙了。”

  郝誉的绳镖刺穿寄生体的身体。数条凌乱的绳索被寄生体鲜血浸泡,湿透的那些尽数断开,装甲便自动抽取郝誉身上的织物,重新编织成新的丝线。

  手术刀切开白岁安的腹部,受到不明攻击的内脏一团乱麻,急救医生在摇晃的舱体中将一根一根激素线和血线扎入其中。

  “雄主,你说的弟弟是。”白宣良恍惚想起,雄主确实有一个能力强悍的弟弟。他努力想,只能想起稚气未脱的雄虫脸庞,面容不甚清晰,“是那个尾巴很长的弟弟吗?”

  “嗯。他叫誉誉。”郝怿趁着自己还能说话,断断续续组织语言,“郝誉。你们到时候去找雄父。雄父不会不管你们。”

  雄父是指郝怿的雄父。

  作为克洛普家最受宠的雄虫孩子,哪怕在婚姻上忤逆家长,因不可抗力和双亲失联多日。郝怿依旧坚信自己的雄父雌父、疼爱自己数年的雌虫长辈们会善待自己的孩子。

  “找协会。”郝怿交代道:“协会。会帮你。”

  郝誉冲上前,他的蝎尾勾回绳,双手同时甩出左右两个方向的绳镖,随着三颗脑袋爆炸,只剩下太阳引导的虹光在周身快速旋转。

  “来吧。”郝誉擦掉脸上的鲜血,“别对晚辈下手,有本事就冲我来。守财奴!来啊!有本事来杀我!你这个孬种。”

  天空中,太阳暗下来。

  他从一盘满月,变为勾月,晃晃日光幽暗异常。在郝誉一声一声呵斥中,那弯月的边缘快速蠕动起来,裂变出大小不一的纹路,以肉眼不可考的速度扩散、闭合。

  它恢弘地哼唱一首歌。

  那种音调仿若金银摔落在地,夹杂各种藏宝库中自然衍生出的口音与方言。

  “藏宝库里已经发展出自己的语言了吗?”亚萨挨治疗之余,还能动脑子,“不对。他们不是使用通用语吗?”

  “是第三代虫皇时使用的语言。”治疗的医生多嘴道:“快撤。”

  原地,只留下郝誉与太阳直视。

  军雄不会被这种把戏骗到。他明白针对亚萨的举措差不多结束,脑汁近乎吸干的亚萨无法进行第三期任务,能够在第三期任务中让守财奴不安的窃贼只有自己。

  “来啊!”郝誉跳上屋顶,对太阳咆哮,“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太阳长出两排牙齿。

  洁白的光滑到没有任何凹凸的牙齿。白宣良与军雌亚岱尔也察觉到不平静,他们看着天边滚滚而来的黑暗,在黑暗中那两道白光仿若断头台上的闸刀。

  “这是什么?”白宣良掏出通讯,他心跳得格外快。远处有几个穿着考官服的雌虫焦急出来,在人群中大声寻找什么。

  他们竭力嘶吼,声音却被天空滚滚巨响覆盖。

  那每一声巨大的响声里混合不同时代的属于不同虫族种群的语言。

  初代大帝前各类星盗黑话口音、第三代虫皇时代哼唱般的语调直至当代的语言;蝶族需要将舌尖卷起的傲慢发音,蝉族说什么都平平的调子,螳螂种怎么说都像吵架的声量,蜂族密集的凌乱的群体发音,蚁族强调后字音的句式……

  无数混乱。

  无数声音下雨般砸在大学城。

  已经有雌虫不堪凌乱的语言压制,捂住耳朵,或躲进建筑物中。

  郝誉却呆愣愣站在其中,目视自己正上方那巨大的墙面——他认识这件东西,前不久和罗狄蒂谈论起它都带着憧憬的口吻。因他以为将军体守财奴不过是藏宝库里的太阳。

  太阳无法搬运大地。

  大地更不可能倒悬在天空中。

  【听说,你想来这里听声音。】

  【郝誉】

  “不!”郝誉放声尖叫,“不要砸掉他——不要!”他死去的初恋,他死去的军雌同伴们的声音全部储藏在两堵高高的墙中。寄生体却不会产生半分留情,任由郝誉看着墙体摇晃,数千年的储量海量抖落,长长的墙壁刺向地面,愈发深邃与庞大。

  郝誉完全被淹没在墙壁之间不足二十米的缝隙中,他在凌乱的声音中游动,狼狈抓取自己第一期任务与第二期任务同伴们留下的痕迹。

  生前,他们没有给郝誉留下任何纪念品。

  死后,也没有。

  郝誉无法知晓他们的名字,军雄表达浪漫与悼念的方式就是前往他们共同行进的路途,聆听数十年前传来的回音。

  “不要。”郝誉脑子已经乱掉了。他手攀附在墙壁上,试图通过爬行这堵深不见底的墙壁寻找黑暗处更悠远的声音。他忘记这堵墙壁的表面光滑到抓不住,脚踩上去每一次都改变声音传播与记录的算法。

  他恐慌地站在漆黑的双壁之间。

  向前,是无穷的黑暗。

  向后,也是。

  最后一点光芒来自头顶的太阳。

  “我要炸掉你的孵蛋塔。”郝誉发誓,“你一座也别想留下来,我要杀光你所有的宝藏。”

  太阳重新变得明亮。

  光芒照亮漫长的墙壁,到最后只有微弱的光芒落在郝誉肩膀上,他的声音与数千年来死者们漫不经心的留言糅杂在一起,痛苦而绝望。

  白宣良已经不知道自己如何听考官解释。他握紧唯一孩子的手,正如他一次一次握住郝怿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医院里全是耳膜受损的孩子和雄虫,一片乱糟糟,无数家长都在咆哮。

  白宣良听不到心跳。

  “不要。”白宣良痛哭道:“不要这么残忍。芋芋。为什么是芋芋。”

  普通寄生体可以通过电子产品窃听、窥视,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用电波具象化本体,进行攻击。

  能做到的寄生体,都是将军级寄生体的强大分身兼亲信。

  “这个月第十五个死掉的‘郝陶德’?”匆匆赶到的军雌同伴向亚岱尔解释,“我们甚至安排三十个重名同龄的雌虫考生混在大学城。他们是怎么认出真正的郝陶德?”

  白岁安在真实生活里,甚至没有使用本名。

  他只在考试时,和三十个重名雌虫考生混在一起,甚至他的身份都在军部地协助下做了好几层伪装。

  “查。”军雌亚岱尔道:“现在,全力保住孩子的生命。”

  他们至少要撑到郝誉来医院。

  最起码,要让郝誉亲自和白宣良、白岁安说说话。

  “郝誉呢?”

  “他被寄生体困住了。”军雌倒吸一口凉气,“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你自己看。”

  大学城半数被阴影覆盖。

  沿着巨大的昏暗看去,郊外的天空和云彩全部消失,一堵高墙遮天蔽日,墙根下是数个捣碎的大学城安全飞行机和通讯卫星。

  大学城72所学校能出动的深空机甲、地面机甲、外骨骼装甲全部汇聚与此,数千台工业机甲正在紧急汇往此处,数百家企业及军部军工部正紧急开会准备挖掘工作。

  修克作为预备深空机甲专业的学生被安排到现场打杂。

  他张大嘴,脖子仰到后背,看得酸疼也找不到顶,“我们要做什么?”

  “拆开这玩意。”

  修克看向直入云霄的两面巨型高墙,背后是紧急输送的定点卫星报数:“高度测量40000千米……卫星城简讯,高墙损坏卫星城基地设备,急需抢修,急需抢修。”

  他们……不,郝誉叔叔被困在这么夸张的东西里吗?

  修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我们要从哪里开工?”

  “好问题。”深空机甲专业的学长给修克扣上安全帽,“听领导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