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是个制度非常混乱的大型混居种族。他们曾经很苦恼如何和外来种族解释自己的政治、经济、文化体系——漫长的平均两百年寿命和超速迭代让每一个雌虫雄虫都至少亲历三种不同政治文化,而虫族的扩张文化又让每一个地域与地域增加理解文化。

  哪怕是同一年出生的蝎族雌虫,也会因居住在首都圈和传统蝎族聚集地,而产生迥然不同的认知。

  例如,在修克就没有什么贵族的具象概念。他孤独地长大,同龄雌虫多不看重身世,他们之间拳头比什么都有用。

  一个深空机甲。

  至少是他们这些学生从小期待、花费十数年走到今日,迈入考场,坐在模拟机里,忐忑不安许久才能得到的机会。

  “不喜欢这个款式吗?”桑.亚岱尔询问道:“你想要进行改装吗?还是不满意这个机型?”

  他那种口气,修克上次还在厨房里听见。那时,白宣良问他今天晚上的菜肴是否可口,更喜欢甜味还是咸味,更喜欢肉类还是蔬菜。

  “不……”修克拧紧裤子,“我自己可以考进去。”

  “我知道。”桑.亚岱尔像是看修克,目光却游离到对方僵硬的尾巴尖上。修克沿着对方的目光看下去,惊得把蝎尾塞进双腿之间,扭捏起来。

  桑.亚岱尔至此,终于收起目光。他看向窗外,一点都没有亲近的意思,道:“我懒得想送你什么东西,是我的雌君挑的款式,他说,你一定能考进去,不能没有机甲练习。”

  修克呆愣在原地。

  接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雄虫面前是什么东西,低下头,掩盖表情。

  “我。”

  “我不在乎。”桑.亚岱尔打断道:“我不在乎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和我说你的雌父,我不想见到他——至于你。我来见你,是因为孵化你的雄虫,还有给你提供助学资金的雄虫。”

  窗外不断有航空器起飞的声音,旋转的机械声放大数倍落入修克耳中,随之是他自己身体内骨骼撕扯的声音:每一次他以为依靠自己的努力得到某种东西,都会有更加庞大的力量从他身上碾压过去。

  他年轻、渺小、因为亲生雌父所背负上的一切原罪,便在诸多庞然之物中碾压成粉末。

  “郝誉……叔叔?”

  “我可以补偿他所有的损失。”桑.亚岱尔道:“你给人家添了太多麻烦。之前的钱和资源,亚岱尔家会全部补偿回去。你也不需要和亚岱尔家、那些军雄扯上什么关系。我只希望你以后自由的活着。”

  不要和亚岱尔家有关联。

  也不要和郝誉有关联。

  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没有任何连接的个体。

  “雌父。”修克用匮乏的思维找出点借口。他艰难道:“雌父,还是郝誉叔叔的雌奴。我不可能。”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桑.亚岱尔道:“修克,你以为靠你自己可以弄到一张干净的准考证吗?”

  “你想一辈子,和一个罪犯捆绑在一起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修克急促又结巴地辩解。他脸上闪过斑驳阳光,嘴唇干涸,“郝誉叔叔和雌父。他们。他们。”

  他们有了小孩。

  有了我的弟弟。

  修克找回点底气,似乎是作为一个兄长,他忽然找到自己未来可以做的最亲密的事情——替要执行任务的郝誉,替要继续坐牢赎罪的雌父抚养一个年幼的孩子。

  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与他微妙关系的孩子。

  “他们肯定和我有关系。”修克道:“我是郝誉叔叔的徒弟,是我雌父的孩子。你呢?你是什么家伙?把这东西收走。”

  装有深空机甲操控匙的盒子一扫落地。

  数千万、也可能是数亿叮当摔到门口,旋转着碰到墙壁。

  桑.亚岱尔纹丝未动。

  他的冷静让修克更加躁动。年轻雌虫站在原地发泄般说着宣誓主权的话,提起自己的备考包,用脚踹包厢门。他猛烈拧手把,哐哐撞着大门。

  桑.亚岱尔为自己倒一杯茶,目视不远处的深空机甲考场。诸多考生从大门鱼贯而出,不少盖着毛巾和换下的外套,交谈刚刚的模拟机考试。桑.亚岱尔轻而易举从中寻找到郝怿的亲生雌子,那个他多年来无比关注又无比失落的真正孩子。

  偏偏什么都没有继承到。桑.亚岱尔心里想道,样貌、性格、虫种任何一个都好。

  只要郝怿的亲生雌子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桑.亚岱尔都不敢说自己不会做出道德败坏的事情。可偶尔,他内心又会升起报复一切的仇恨:要把郝怿的雌子收为雌侍,在自己的雌君和弟弟面前疯狂做一切能做的欢爱。

  ——如果郝誉是个普通雄虫,那更不得了。

  修克终于砸累了。

  愚蠢孩子意识到自己被彻底锁在桑.亚岱尔手中,他气喘吁吁跳到桑.亚岱尔面前,还试图恐吓对方得到自由,“快放我出去!我没回家的话,你、你就完蛋了!”

  桑.亚岱尔听笑了,“是嘛?”

  “当然。”修克背后也是有人的,他道:“我现在就把郝誉叔叔叫过来。你完蛋了,现在快放了我。”

  “哦。”这就是桑.亚岱尔的目的。雄虫慢悠悠道:“叫吧。”

  *

  大学城,基因库附属大学实验室。

  军雄郝誉随意地和雄虫研究员罗狄蒂聊着寄生体的世界。

  “……在藏宝库里有一个地方,那里发出任何声音都会无限回荡下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很吵。”

  “是的。”郝誉盘膝坐着,道:“那是深入藏宝库的必经之路,我第二次去的时候站在那里很久。足足耗费了72天的时间。”

  “很难?”

  “不。”郝誉摇头,又点头,“这么说也不对。那里没有任何寄生体,没有任何生物,没有风,没有植物,就连泥土也没有。只有墙壁。两面巨大的光滑的墙壁伫立在那里,两侧向地底衍生,漆黑的甬道像通往地心的滑滑梯。”

  他给罗狄蒂画示意图。

  他们的队伍会从两个墙壁之间穿过,跳跃、行走,甚至搭梯子都可以。这是整个深入任务中最简单的关卡,却也是郝誉第二期任务消遣时间最久的一段关卡。

  “你在这里呆了72天?”罗狄蒂看着绘图上不足二十米的缝隙,询问道:“我没有在你的报告上看到这一段。”

  “写在报告里,我会被骂的。”郝誉委屈极了,“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有点信任关系的材料关系了——罗狄蒂,你不会把这种事情报告上去吧。”

  罗狄蒂表示看情况。

  “所以,你为什么在那待72天?”

  郝誉道:“等回声。”

  谈起这里,他在心理测试中的阴暗、无力、极为自卑的情绪一扫而空。与切切实实生活在虫族世界里那种现实感不同,每次谈起寄生体的世界,那个吞噬郝誉生命一切温暖的藏宝库,他都主动为其覆盖上一种魔幻色彩。

  罗狄蒂已经分不清,这是藏宝库本身的魔幻,还是郝誉心里的魔幻。

  “那两道墙壁会折返声音。只要学好数学,了解藏宝库内部的时间流速,就能准确找到以前的回声。”郝誉在草稿纸上留下好几个列式,罗狄蒂看明白那些列式,边算边惊讶。

  这是一道能算出答案的数学题。

  郝誉的说法具备一定的可信度。

  “你在等……”

  “等回声。”郝誉道:“第二期任务时,我让队伍里所有军雌都在那说话——好蠢啊,有的家伙根本不理解这里的有趣之处。”

  没有风声。

  没有草木干扰。

  也没有寄生体、雄虫和雌虫。

  在无边沉默中,只有一代一代侥幸来到这里的军雄与他的军雌伙伴们说这话,发出大笑,跨越过二十米的距离——短短二十米,又能说多少话呢?

  “这次去,要多久能听到?”

  “二十四年。”郝誉补充道:“想要听到第一期任务,得在里面待二十四年又三个月十七天八分十五秒。第二期是十年四个月六天七分零七秒。这是藏宝库里的算法,我可以听两次。”

  “你怕其他军雌打扰你?”

  “嗯。”郝誉评价道:“我不想再解释一次,那个墙壁到底多好玩了。”随后他仰起头,长叹,“罗狄蒂。你知道军雌都是一群死板又无趣的家伙。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雄虫在想什么。”

  “我也不了解你在想什么。”罗狄蒂合上本子,提醒道:“郝誉阁下,个体与个体之间都是难以理解的……您真的不能把衣服穿上吗?只穿条内裤都可以。”

  “哦~”郝誉伤心欲绝,“情难自禁。罗狄蒂研究员,这点就不要记在谈话录了。对。刚刚我的通讯器是不是响了?”

  *

  是。

  响了。

  但军部可以在后台一目了然郝誉的通讯记录。作为郝誉的第一监管方,他们不愿意打断郝誉难得的疗愈时间的,果断将通讯转给军雌亚岱尔,转告对方处理下郝誉的半个徒弟。

  没错。

  在军部眼中,别管郝誉认不认,学了一招半式的修克已经算是郝誉的半个徒弟。

  他们在转通讯时,还亲切要求亚岱尔“妥善”处理好这些琐碎杂事,不要在出征前打扰郝誉阁下难得好起来的心境。

  ——“一切以郝誉阁下为标准”。

  于是。

  在修克震惊的表情里,楠.亚岱尔砸碎大门,踹翻茶桌,拎着血淋淋的实心铁棍,近身冲入,对准桑.亚岱尔的左腿狠狠砸下去!

  骨骼碎裂的一瞬间。桑.亚岱尔发出声带撕裂般的惨叫。他整个人侧翻到地上,抱着错位的左腿翻滚。一丝不苟的服装在摩擦中挤出大量褶,鲜血急速填充满那些褶皱。

  “亚岱尔!”桑.亚岱尔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你这个王八蛋!我又没做什么。”

  “哦。”军雌亚岱尔一脚踩在哥哥断掉的腿上,“所以呢。”

  修克浑身抖了下。

  他还没有意识到把军雌亚岱尔叫来意味着什么。军雌亚岱尔已经转头看向他,询问道:“他那只手动你了?”

  修克不确定,“啊。那个?右?”

  他不太清楚这个“动”是什么意思,下意识说桑.亚岱尔常用的手。

  反之,桑.亚岱尔震惊看着修克,忽然急促地呼喊,“我没有!你在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碰你了?弟弟!弟弟,我什么都没做!弟弟!”

  军雌亚岱尔掀起撬棍,从上至下迅猛敲砸两下。雄虫凄厉的惨叫贯穿包厢,修克头皮发麻,鼻尖湿漉漉。

  他伸出手,点了点鼻尖,战战兢兢抬起头——亚岱尔手中的实心铁棍折了弯,最上端混合着血肉与骨碎,鲜血在挥舞中飞溅到修克脸上。

  “医疗。”军雌亚岱尔平静招呼一声。

  包厢门口,代表亚岱尔家的医疗队鱼贯而入,熟练又沉默上止血贴、矫正骨头,就是不打止痛针。

  因为军雌亚岱尔说了,不许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