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纹,雌虫出生便拥有的独特证明。

  他与虫种、血缘、能力息息相关,依据虫纹的颜色、图案、大小、生长地方,雌虫可以粗略判断一个孩子是否为自己的亲生子。

  毕竟,在这社会中雄虫同时孵化数个虫蛋的情况不少见,中途恶意调换虫蛋的事情也不少见。雄虫可以用精神力确认虫蛋是否自己亲生,但雌虫不行。

  虫纹是雌虫与雌虫之间最粗暴、最古早的认亲方式。

  【虫纹不一致,不一定不是亲生孩子。】

  【但,虫纹大小、颜色、图案、长得地方完全一样,肯定是三代内的直系亲属!】

  郝誉不清楚伊瑟尔的具体年龄,便按照白宣良和哥哥的年龄稍微估算下:修克这个年龄绝不可能是伊瑟尔的孙子,同雄同雌的弟弟概率也不算大。

  再联想到哥哥留下的助学名额中莫名其妙的限制条件:“助学名额必须要给一个蝎族雌虫。”

  郝誉目光落在修克那根急促拍打地面的蝎尾上,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从小到大在军部长大,虽没有过上普通雄虫成年即结婚的生活,内心也完全认识到“在这社会想要二人长相厮守何其困难”。

  他哥哥郝怿才不是地方雄虫协会宣传的“天下第一大圣子”。

  郝誉认识中,自己的哥哥郝怿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雄虫,他会为告白熬夜写下长且苦闷的日记,会烦躁作业如何完成,会帮雄父整理书架时耐心听各类长辈推销雌侍,再一一拒绝。

  “哥哥喜欢伊瑟尔。”年幼的郝誉其实并不理解哥哥为什么对一个雌虫如此执着。他趴在哥哥床上吃零食,仗着假期无所顾忌打游戏,“哥哥可以用积分和他约会,干嘛要管雌虫怎么想。”

  郝怿心事重重。

  他对郝誉道:“他不喜欢我。我不能勉强他。”

  这很奇怪。至少在郝誉未成年时,在他还是个没有经历过情爱的孩子时,他并不理解为什么不能勉强。作为被哥哥养大的崽,郝誉只有一个想法:“我不想哥哥不开心。”

  郝怿对郝誉笑笑,下楼给自己的弟弟拿了一大份水果和零食。作为军雄,郝誉回家也不能乱跑,甚至不能随便离开暗中军雌的注视。在这次假期结束前,他第一次见到让哥哥魂不守舍的雌虫。

  伊瑟尔.南。

  他并不安静,走到哪里都达到一种吵闹的程度,4岁的郝誉端着水果杯找哥哥,低下头,看见好几个雌虫站在一楼大厅与哥哥说这话。他们中也有白宣良,只是那雌虫完全淹没在伊瑟尔.南的光芒下,灰扑扑像碍事的煤炭,一番踢来踢去后,停靠在角落。

  伊瑟尔.南则是用手撩拨他那一头闪烁的银灰色长发,露出柔美的耳廓。他没有回望楼上,郝誉却很清楚看见那树叶一样细长富有造物之美的唇瓣,开合开合直到离开都没有停下。

  他的哥哥郝怿一直陪到伊瑟尔.南离开。

  郝誉伸出手要哥哥抱抱,等哥哥把那些得到的上门礼物给自己拆开玩。他喝着果汁,“伊瑟尔真好看。”

  “他是我们那一届最好的雌虫。”郝怿补充道:“联谊时很多雄虫都找他聊天。”

  “哥哥可以用我的积分和他约会。”郝誉掰开手指算了下,抬起脸要夸夸,“我是军雄。现在已经开始攒积分了哦。等我再长大一点,上战场,就可以给哥哥赚军功了。”

  郝怿苦笑下。

  他蹲下身,和记忆里无数次所做一样,抚摸郝誉的脸与头发。

  “誉誉。你喜欢他,可以攒着积分,以后找他约会。”

  郝誉不会和哥哥抢雌虫,况且他才4岁,对雌虫毫无概念。他所说的“好看”,可以用在点心、玩具、武器、战斗上,也能用在雌虫身上。

  “哥哥要结婚了。”郝怿对郝誉道:“哥哥会慢慢忘记伊瑟尔,不会再和他纠缠。除非日后,伊瑟尔来找哥哥。哥哥会和雌君商量后再做出决定。”

  他招招手。

  一直躲在走廊暗处的白宣良小跑过来,脸上是惊喜与尚未消失的怅然。郝怿牵住他的手,二人并肩蹲在地上,与嚼吧嚼吧吃果汁配料的幼崽郝誉对视。

  “誉誉。”郝怿介绍道:“这是哥哥未来的雌君,白宣良。”

  “他以后就是哥哥和誉誉的家人了。”

  *

  伊瑟尔.南已经是过去式。

  是他自己先拒绝哥哥,是他自己亲手把哥哥推向白宣良。

  同时,也是他在哥哥去世后,张着嘴巴,伸出舌头,和另外一个蝎族未成年雌虫展示给郝誉看,哥哥郝怿疑似婚内私生的证据。

  修克19岁。

  白岁安,他哥哥与白宣良的孩子,18岁。

  “明天去做亲子鉴定。”郝誉手指用力,捏得两个雌虫涎水四溢。伊瑟尔试图强行闭上牙关,郝誉两根手指便由此用力,点住两处关节衔接处,发力下按,疼得伊瑟尔哼哼出声,泪眼婆娑。

  修克则是被“亲子鉴定”吓得六神无主,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不唔。唔不要呜呜呜不要做。”

  他不要做亲子鉴定。

  他不要做亲子鉴定!

  一旦做了,他好不容易办下来的异地公民身份证明又要和伊瑟尔捆绑在一起。到那时候,修克唯恐自己连大学城报名都过不去。

  早在看到军雌们提醒自己不能接受军部赞助时,修克便意识到自己能蒙混过关的就是些简单关卡。如果他运气足够好,哪怕考不上最心仪的几个专业,失去郝誉作保,也能找个不入流的区域大学读个普通专业,拥有一份能看过眼的文凭。

  他好不容易从蝎族聚居地跑出来,仗着地方与地方消息不互通,重新办了一份异地身份证明。

  再做亲子鉴定,可不就是在大学城等一众学校面前,把自己和犯了罪的生父再次链接再一起吗?

  “不。啊。不呜呜。”修克努力挣扎,舌头为了说话胡乱打转起来,词句含糊。他微眯着眼,看向居高临下的郝誉,绝望看见军雄冷漠的神情。

  一时间,修克恨极了自己的亲生雌父。

  几分钟前才畅想过的专业、未来荡然无存,失去上位者的照拂。修克自己还是一个因身世污点屡屡受挫的孩子。

  他张大嘴,也不管郝誉到底怎么想,痛哭起来,“不要去做。我不要去做。”

  百般抗拒,百般抵赖,在郝誉眼中只能做实二人亲生父子的关系。他松开虎口,缓慢拔出手指,分别将手指上的黏腻擦拭在两个雌虫嘴角与脸颊上。

  “为什么不要。”

  郝誉一字一句,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不悦。脸上甚至呈现出孩子一样粲然的微笑,“修克。如果你是我哥的孩子,那份助学名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不是吗?

  不然怎么解释那份昂贵的助学名额,偏偏加了一沓备注,又是蝎族雌虫,又是什么东西。

  郝誉用力将最后一点水渍剐蹭到修克的鼻梁上,嬉笑道:“你难道不想和芋芋一样,成为我真正的侄子吗?”

  他在笑,笑容却让修克恐慌起来,从半跪着向后仰去,一屁股摔在地上,嘴长大,发不出半点声音。

  郝誉转身看向伊瑟尔,这个在他认知中最大的幕后真凶,“伊瑟尔,你怎么想?”

  他走过来,脚步极轻,空气中剩下蝎尾挥舞留下的破空声。伊瑟尔在连续的干呕中感受到凉意,强烈的气流冲到鼻尖,再次抬头,他看见那根曾经折磨自己的蝎尾,呈现出一根冷意且细的毒针,聚焦,放大在瞳仁前。

  “啊。啊啊啊。”伊瑟尔崩溃大叫起来,“不要。他不是我的孩子。”

  郝誉快速甩开自己尾部的毒针,上面流窜出的粘稠汁液,与地板发出“嗤嗤”的化学反应,一股白烟与灼烧的恶臭味道刺得雄虫自己都哆嗦起来,用力拍拍脸颊。

  “你说不是就不是?”

  有点过激了。郝誉无奈地反省自己。难道真的要继续打基因库那种加药针吗?可是不打,万一情绪在崩溃怎么办?家里现在不是他一个人,还有白哥,还有芋芋。

  想到那一大一小,郝誉的神色终于柔和起来。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与腰,扫去灰,果断做出决策,“明天做亲子鉴定。你们今天回去想想,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坦白。”

  “对了。”临出门前,郝誉还是给了点忠告,“我最近自控能力不太好。你们最好说实话。”

  门合上。

  修克与伊瑟尔最后一点希望彻底消失。

  二人瘫坐在地上,许久没有说话,房间内除了白宣良放置的除味香薰安静工作,就剩下彼此粗重的劫后余生的喘息。

  他们的牙齿没有发出寒颤,是被郝誉打开到合不拢的程度;他们的舌头至今还半露在外面,也是因上面还残留着郝誉残暴的指印。修克小心翼翼吞咽口水,用手接住从嘴角流淌下的水渍,抽噎一声。

  “都怪你。”

  伊瑟尔能好到哪里去呢?郝誉对他永远是最凶最不留后路的一人,如果说修克还因未成年身份,稍微吃到点好果子。伊瑟尔是一丁点好果子都没迟到,他的两颊从内完全被掐出淤紫,全程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

  他艰难抬起手,扶住自己的下巴,一点凑出声音。

  “你。过来。”

  不能让郝誉真的带他们去做亲子鉴定。

  他们必须在今天晚上想出个办法来。

  *

  郝誉不关心屋内新出炉的父子两要做什么。

  因为他知道,自己关心也阻止不了他们使用各种手段阻碍明天的亲子鉴定,至于明天这对父子狗嘴里能说出什么谎话,郝誉一点都不期待。

  他想起自己上楼是为了找军校资料,懒得折返回屋子继续败坏心情,下楼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发呆,许久,最后眯眼睡去。

  头疼。

  今天和基因库研究员抗议药物的副作用,他们便上了一款新药物,服用方式也从注射改为口服。郝誉最开始还以为这是自己症状转好的迹象,现在迷迷糊糊中,反而揣测基因库是不是要自己吃点苦头,再回去品味注射服用的好?

  副作用大就大吧,这点副作用对军雄来说就是开胃小菜。

  郝誉抬起胳膊,掀开茶几上白宣良准备的急救药盒,从里面翻出好几款镇定注射剂,对准脖颈狠狠扎下去。

  液体缓慢流动,冰冷让郝誉有一瞬间的刺痛感。但随后是更加强烈的转眼与干涸,两只眼球不受控制地快速翻动,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呼吸道中有什么存在正在涌上来。

  郝誉打了两个干呕,找出今天基因库给的新药,干吞下一把。里面是七八个,还是九十个,都已经不重要了。

  恶心感返上来,吃下去的药都没来得及消化,全部吐到地上。

  “郝誉!”白宣良惊呼,快速下来。他脸上哭过的痕迹还没有擦去,鼻尖发红,还带着点抽噎,匆匆抽出纸巾,下意识喊家务机器人帮忙。“你怎么了?我去给你倒水,垃圾桶。家务机器人……”

  郝誉摆摆手,示意收纳在台面上的老式喇叭。

  白宣良这才想起来,在疗养院内没有家务机器人这一类高智能产品,在这个只能链接内网的地方,军雄们连一款智能通讯都没有,通讯全靠喇叭和附带的广播频道。

  白宣良忙手忙脚,一时间没调准喊人的地方,无助拿着喇叭叫“有人吗?”“有人吗?”。他见郝誉吐得实在厉害,丢下喇叭,拿毛巾和温水来慌慌张张中,反而把郝誉安顿好了。

  照顾人,特别是照顾病人,是白宣良简历上最多出现的字眼。

  基因库留在疗养院的研究员与医生赶来时,都忍不住多看白宣良两眼,询问他是哪一个医护学校毕业。

  “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白宣良低下头,看着正在测颅压的郝誉没有说话。

  医生继续道:“就是照顾得太好了。郝誉这么多年就没怎么吃好过,之前我们给他派来的勤务员,他全部丢出去。前几天还和亚萨喝了酒……这么折腾,再加上换新药,不出毛病才怪。”

  “是肠胃问题吗?”白宣良忽然警觉,“喝了酒还吃了药,郝誉也肠胃不好吗?”

  郝怿最开始也是肠胃不舒服,最初他没有放在心上,自己去协会附属的药店购买消食药品。吃了一段时间,郝怿觉得没有什么大碍,不再吃药,身体其他位置却频繁开始疼痛、乏力。

  如此,他以为是长期孵蛋造成的身体疲倦,没有放在心上。

  等到后续确诊,就诊,吃药,吃药,最后死去。

  “医生,郝誉这是不是枯萎病。”

  “你知道这个病?”医生比之前更加惊讶。他翻看之前几分档案,随后切入家庭病史那一块仔细查阅,回复白宣良,“这病挺少见的,属于慢性病。郝誉这还真不是,他纯粹是自己作的,出任务不好好吃饭,回来修养也不好好吃饭。”

  郝誉躺着,对医生比一个蔑视的手指。

  “闭……嘴。”

  医生翻开下一页郝誉的赫赫病史,对白宣良道:“他前两次出任务,差不多十年内没吃什么好东西,饮食也不稳定。有次我们给他做手术,从他的肚子里清理出近750克的不能消化物。布料、泥土、钻石、塑料碎片、通讯器零件……”

  “如果郝誉是雌虫,身体强壮,这么造作其实没关系。可他毕竟是雄虫,后天锻炼得再强,先天基因决定他的消化器官就不如雌虫强悍。”

  郝誉正挨针抽血呢,闻言给自己正名,“放屁!我哪里不如嗷嗷嗷啊。”

  研究员拔出血管,换了一根接血。

  郝誉严重怀疑这群王八蛋逮住机会薅自己羊毛,他开始骂骂咧咧,试图把白宣良拽到自己身边来,不要听基因库下所有家伙的洗脑。

  白宣良不为所动。

  他经历了郝怿的重病,主持了郝怿的葬礼,他是绝不想要再重复一遍这样的生活。

  郝誉是郝怿的弟弟,是他与亲子未来生活的保障。

  医生每一句话,白宣良都恨不得刻在脑子里。听到后半段,他已经找出本子和笔,一行一行手抄上去,表情严肃。

  “……你不知道郝誉有多难搞。本来这次任务结束,他来疗养院,上面就想他好好养病。结果呢?我们给他找来照顾生活的勤务员,他全部轰出来,一个都不留。”

  郝誉青筋暴起,“你们那是勤务员吗?你们那都是来和我上嗷嗷嗷。”

  研究员面不改色拔掉针头,换了更粗的一根扎在郝誉胳膊上。七八个军雌早有准备,撩起袖子,按住郝誉翻滚狂吠的身体。

  “嗷嗷嗷啊你们等着,王八蛋基因库,王八蛋。白哥你不要相信啊。”

  医生翻过一页病历,细数郝誉的不良作风,“他不爱打扫卫生,家务能力约等于零。吃饭全部靠食堂和隔壁军雄,除此之外就是各种各样的零食。哦。白宣良先生,你也看到了,他这个臭脾气,油盐不进。”

  白宣良想起自己第一天来这间屋子所看到的景象,完全相信医生所说的话。

  郝誉的私生活不一定淫//乱,但一定过的不舒服。

  白宣良第一天丢垃圾就专门找个小拖车,上上下下拉了三遍才算清爽。除此之外,郝誉那些贴身衣物,他是又泡又洗,碍于疗养院里不准使用智能家居,一些难搞定的污渍,白宣良脸红也是一件一件手搓过去。

  现在窗明几净,心旷神怡的房间,厨房充沛的食材,每天都温着的水,日日不重复的菜品,下午固定的茶水与点心都是白宣良独自操持下来的。

  他习惯做这些了。

  “其实,郝誉这些天在家都挺好的。”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除了在家总不穿裤子外,白宣良找不出郝誉什么弱点。

  “那是因为郝誉听你的话。”医生刷刷写下几行字,“上面我们内网的联系方式,下面是郝誉阁下一些忌口食物。明天我们也要再上门。到时候关于郝誉阁下详细的食疗养生计划,我会和您单独沟通。”

  白宣良仔细将这张写了联系方式的纸,夹在本子中。

  研究员心满意足地抽饱血,给郝誉打了之前老款的注射药,挨郝誉两个愤怒爆锤后,快步离开,卷起的风都哼唱小曲儿。

  “白哥,你别听他们的。”郝誉哀嚎道:“他们都是坏人。啊呜呜呜他们抽我那么多血,王八蛋。迟早有一天我要带军雄拆了他们那个破研究室。”

  白宣良没学过医。

  他在枯萎病上有不少了解,甚至这类慢性病要做更多的基因分析才能确诊。郝誉挨了一针,精神反而好不少,撒泼打滚要白宣良把那张纸条丢掉也不成功。

  “算了。你要收着就收着吧。”郝誉爬起来,喝点温水,感觉肚子饿了。他道:“白哥。我想吃油炸大禽腿和肉,再加上点黄油。”

  白宣良打开本子,摇摇头。

  “不可以。”

  “白~哥~”

  白宣良合上本子,坚定本心,“不可以。医生说,接下来三天,你都要吃素。”

  郝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