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遇怎么都没有想到,对方让自己表达诚意的方式,居然会是“去填志愿”。

  谢卿晟说,迟遇必须有一个大学在读的身份。

  “否则,圈子里的其他人,他们的男友女友都是本科以上,你学历太低了会让别人怀疑我的眼光。”

  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这人的“面子”。

  倒是合理。

  听到这个解释的迟遇,脑子里来不及多想什么,脚已经迈了出去,直奔学校的方向。

  *

  填志愿并没有费多少功夫。

  毕竟迟遇早就想好了要去哪所学校哪个院系。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填完志愿,坐在了去江城的车上。

  那个“谢青橙”说,要和他换个地方详细谈谈协议。

  协议。

  假结婚的协议。

  想到这里,迟遇的心里又像是堵了一大块棉花一样,憋得发慌。

  方才接收到的信息太多,让自己发懵的事情一个接一个。

  都来不及去详细思考“假结婚”这三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听到对方说可以预约手术,自己立刻就动摇了。

  现在稍稍闲下来了,细细回想早上的事,才越发觉得……

  太奇怪了。

  对方真的只是要找人假结婚?会不会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自己只是听到刘叔说预约好了,万一根本就是骗人的?

  可他们到底能从我这里骗到什么?

  还有,他怎么那么确信我的分数足以上大学?高考的分数不是对其他人都保密吗?刚刚去学校的时候,那些老师不也奇怪我为什么还要来填志愿?

  迟遇安安静静地坐在后排,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已不由自主攥紧了,脸上的神色也在变化不断。

  这时,坐在前排副驾驶的刘叔出声提醒道:“迟先生,车上有瓶装水,也有报纸和杂志。”

  “我们到江城还要一个多小时,您可以看看报纸打发时间。”

  迟遇应了一声,下意识瞟到了前方置物篮里的报纸。

  英文的报纸。

  迟遇有个习惯——因为没钱购买课外书练习册,所以他碰到点儿什么英文的报纸杂志,都会尽量从头到尾看一遍,当做增加阅读量的练习。

  习惯驱使下,他拿起那份报纸,翻到了头版。

  唔,谢氏集团……继承人……迫于家族压力,正在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

  没有进展……影响到……集团经营稳定性?这个单词是“稳定性”的意思吧?

  迟遇看着看着,突然脸上一白,哗一下放下报纸:

  难道,这个谢氏集团的继承人,就是这个“谢青橙”?

  他真的是在找人结婚?

  迟遇的这番反应,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刘叔眼里,也落在了刘叔发给谢卿晟的信息里:

  【谢先生,迟先生已经看到报纸了。】

  【迟先生看上去思虑重重,脸色不太好。】

  在另一部车里的谢卿晟捏了捏眉心,脸上同样一片阴郁。

  他是为了让迟遇不那么不自在,也是为了让迟遇能“碰巧”看到那份精心仿制的假报纸,才特意分开乘车的。

  但真这么做了之后,他又时刻担心着迟遇的精神状态。

  现在的迟遇,肯定很不安。

  在上一世,迟遇并没有透露太多他的过去。

  谢卿晟只知道他的少年生活很不顺。如今,自己真正来到了这个镇子,回到了迟遇的少年时代,看到了周围那些人对迟遇的态度,才知道迟遇当年岂止是“不顺”而已。

  迟遇,能从这么一个恶臭的沼泽挣脱出去,能活成自己见到他时的那个样子,太不容易了。

  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下,迟遇怎么可能不多疑,不焦虑,不像刺猬一样把自己团起来?

  但凡他稍稍松懈一点,只怕就已经被人连肉带骨地嚼烂了。

  面对这样的一只小刺猬,骗也好,蒙也好,无论如何先把他从这里拽出去。

  这之后,再慢慢试着把小刺猬捧在手上,看看这小家伙,会不会多信任自己一点……

  *

  到江城之后,迟遇并没有立刻见到谢卿晟。

  刘叔先带着他到了医院特需部,去见了预约的医生。

  这位医生看了迟笑的病历,说现在发现得早,这个手术也不复杂,顺利的话术后恢复也会很快。

  总之就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和医生聊完之后,迟遇才在会议室一样的房间里,见到了端坐在会议桌后面、依然戴着墨镜的“谢青橙”。

  ……明明已经是室内了,为什么这人还戴着墨镜?

  迟遇有些不解。

  莫非这人其实脸上有伤,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不过这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这个人,这个人只是会短暂地成为……成为我的“交易对手”罢了。

  只是交易对手而已,不会是什么别的。

  迟遇如此想着。

  这一次,没用谢卿晟招呼,迟遇自己拖出一张椅子,坐在了谢卿晟对面。

  谢卿晟也没和他寒暄,直接推过来一个文件夹——

  迟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页纸,上面写着出生日期、家庭经济环境、直系亲属及近亲属情况……

  迟遇看完之后,迷惑地看着谢卿晟:“为什么要让我看自己的资料?”

  谢卿晟:“这不是‘你’的资料。”

  迟遇:……?

  分明各种细节都一样啊。

  出生日期都精确到秒了,其他的情况,连“有患病的近亲属”、“因经济压力而无法继续学业”都一样。

  谢卿晟:“这是最适合假扮‘我的配偶’这个角色的人选侧写。”

  迟遇:“……啊?”

  谢卿晟继续解释起来。

  原来,谢卿晟前两年大病一场,寻遍良医也没有起色后,谢家长辈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非常有名望的大师。

  大师说,谢卿晟和谢氏集团都命中有劫数,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让谢卿晟在26岁前找一个八字相符的人结亲。

  说来也怪,在谢家长辈开始按照大师算的八字寻找联姻对象后,谢卿晟的病当真好了,谢氏也奇迹般躲过了一场金融风暴。

  于是谢家长辈对大师的话奉为圭臬,要求谢卿晟必须尽快成婚,甚至立下了“如果不结婚,就不能拿到全部控制权”这样的规矩。

  现在谢卿晟已经24岁,必须尽快找到人订婚、结婚,否则就会与集团控制权失之交臂。

  对“公司运作企业管理”“控制权分配”这些事情全无概念的迟遇,并没有听出这些话有多荒谬,他只是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不真的结婚?”

  现在同性异性都能结婚,如果只看八字生辰,那在这么多人里总能找到一个能真正结婚的吧?

  谢卿晟:“……个人原因,不能。”

  迟遇:“……哦。”

  谢卿晟又道,鉴于他不会和人真的结婚,只能找人来“角色扮演”。

  而这个人,首先要八字相符。

  其次,他不能是“圈内人”,和谢家之前不能有任何交集,不能对谢家人透露这是假结婚,在需要结束婚姻时必须毫不拖泥带水,除了合理的金钱报酬外不会提出其他需求……

  能满足这些要求的人,落在纸上就是迟遇看到的这些条件。

  谢卿晟还说,他的团队已经按照这些条件筛选了很多人,但匹配度都太低。

  直达前两天意外看到了迟遇。

  迟遇首先是八字相符,这就很难得了。

  更难得的是,迟遇的其他特征和这些条件的重合度高达90%以上。

  换句话说,迟遇就是最适合谢卿晟这个计划的人选。

  两人的“协议婚姻”,对谢卿晟而言,是最保险、最节省成本的选择。

  谢卿晟说得非常直白,话里话外都强调着一个词:利益。

  迟遇抿了下嘴唇。

  原来是这样的安排。

  但是……这样的直白,这样的“赤丨裸”,才更真实。

  要是这个人在那里假惺惺地说什么“看你们兄妹好辛苦”“想要做点好事多积德”什么的,那才是有大问题了——多半是和雷主任之流一样,嘴上仁义道德,心里男盗女娼。

  见迟遇沉默不语,谢卿晟又推过来装订好的一沓纸:“协议。”

  迟遇犹豫一下,快速翻动起来。

  他先按照目录,找到了“乙方权利”里关于报酬的条款。

  条款写得很清楚,也很简单。

  算下来,两人在迟遇满20岁那年结婚,3年后离婚,这4年期间除了每个月都能按时收到一笔不菲的报酬外,在解除婚姻关系当天,迟遇还能拿到一笔极其可观的“离婚补偿金”。

  协议上的数字,直接让迟遇呼吸都乱了。

  他好容易定了定神,又翻到了“双方肢体接触”这个条款。

  这个条款写得很详细。

  大意是,在婚姻持续期间,未经一方明示同意,另一方不可做出带有性含义的举动。这些举动包括不限于亲吻、舔舐、抚摸丨敏丨感部位……

  看着这些极其详细的动作定义,迟遇的脸有些泛红,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很不大方。

  都是正经描述,也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什么。

  恰在这时,对面的谢卿晟轻咳一声:“这一款,简单归纳起来,就是‘我们不能未经同意骚扰彼此’。”

  “协议期间,我们能碰触的部位限于肩膀、背部这类,不会超出正常社交的范围。”

  “你觉得,这一款需要改动吗?”

  迟遇没抬头,低声说了一句:“不需要了。”

  终于把这个足足一页A4纸那么长的条款看完了。

  迟遇开始倒回去看“乙方义务”。

  这部分的条款比方才的“肢体接触”还要长,里面的约定也十分古怪。

  除了迟遇能预想到的,什么要和谢卿晟共同见亲戚见家长并且适度地表现出亲密一类的,还有些迟遇想不到的——

  比如迟遇应当尽最大可能努力完成学业?应当时刻保持身体健康?

  迟遇疑惑地看着条款,又不解地看向谢卿晟。

  谢卿晟皱皱眉:“如果你成绩太差,体质太弱,会让我丢脸的。”

  迟遇:……

  原来是一位这么要面子的有钱人。

  这么过了一下午,迟遇翻完了这一本协议。

  谢卿晟:“还有什么疑问吗?”

  迟遇:“……有。”

  谢卿晟:“什么?”

  迟遇:“按照这个协议,除了你的家人以外,我没必要告诉任何人我们结婚了或者我们离婚了吧?”

  协议里有一条“披露”,大意是乙方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告诉其亲友这段婚姻,且甲方应予以配合。

  谢卿晟:“对。”

  “严格说来,如果你自己选择不说,那这段信息只会留在民政局。除了你将来的伴侣外,不会有人知道这次婚姻。”

  他顿了一下,又道:“只有你的伴侣会知道。”

  迟遇嘴角沉了沉,低声应了一句:“无所谓,反正不会有这么个人的。”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他那个生理学上的父亲的嘴脸。

  迟遇再次低声对自己道:“不会有这么个人的。”

  谢卿晟默默看着他,似乎在等着迟遇往下说。

  但迟遇只是摇摇头道:“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谢卿晟没再问什么,拿过两份协议,姿态优雅地签上了名字。

  接下来,就该迟遇签了。

  迟遇觉得手心里都是汗,额头也在冒汗。

  明明是空调房,比家里、工厂里、学校里都要凉快。

  他抓着钢笔,喉头动了动,再次抬头看向谢卿晟。

  “那个……”他艰难地张开嘴。

  迟遇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能不能在给迟笑办了入院手续后,再签字?”

  谢卿晟:“已经办好了。”

  迟遇:“……?”

  谢卿晟按下会议桌上的一个键,一位助理模样的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交给迟遇一叠东西:

  “迟先生,因为病人本人没有来,所以目前只是预缴了费用,约好了床位。这是对应的凭证,这是入院须知……”

  年轻人出去了。

  迟遇呆呆地看着签署页,又抬头看了眼对面。

  对面,谢卿晟坐在格外明亮的顶灯下。墨镜遮住了他小半张脸,看不出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嘴唇似乎绷得有点紧。

  迟遇闭了闭眼,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低声说:“签好了。”

  谢卿晟并没有立刻接话。

  会议室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

  迟遇的眼神飘到签署页的另一栏,落到了谢卿晟的名字上。

  谢、卿、晟。

  迟遇下意识呢喃出声:“原来是这个卿晟。”

  不是青色的橙子。

  对面的人低笑一下,道:“你是不是以为,是‘青色的橙子’?”

  他怎么知道的?

  而且,是错觉吗,为什么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有点沙哑,又有点极力想要藏起来的开心?

  迟遇有些愣愣地看向对方。

  谢卿晟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开心的表示。

  果然是错觉吧。

  只见这人站起身,绕过会议桌走到自己面前,伸出右手道:

  “迟遇,我们是合作伙伴了。”

  “之后的四年,希望合作愉快。”

  合作…伙伴?

  对迟遇来说,这是个有些陌生的词。

  但并不讨厌。

  他犹疑地站起来,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