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叶怀僖醒来时入目便是自己的房间,记忆停留在楚行舟来找他,却被他晾在一边。

  然后……他晃了晃脑袋,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一边回想一边起身拉开门,小白趴在他的房门口悠悠地甩着尾巴。

  叶怀僖弯腰把小白捞起来,笑道:“许久没见你了。”

  小白在他手心蹭了蹭,“嗷呜”一声。

  微风捎来熟悉的破空声,叶怀僖让小白趴在他手腕上,另一只手把房门关上,往崖边走去。

  他掂了掂许久不见的小白,“嘶,你是不是重了?”

  小白缩着爪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

  叶怀僖也没纠结,问它:“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山?带你去外头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小白用爪垫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一脸乖巧地点头。

  叶怀僖问:“同意了?”

  小白再次点头。

  叶怀僖于是冷笑:“刚才不是跟我装听不懂人话?”

  小白:“……?”

  小白震惊,不是,你连白虎都要诈骗吗?

  楚行舟在崖边习剑,叶怀僖在远处坐下,把小白放在他身边并排而坐。一人一虎随着楚行舟招式的变化同时歪头,同坐如出一辙。

  叶怀僖记起刚上山不久,他被谢青梧借故挑衅受伤那日,也是一人一猫这样待在崖边看楚行舟习剑。

  彼时楚行舟在他心中是端肃的师尊,光风霁月的白衣剑仙,如同高悬于天际的明月端方清冷。

  后来,他与人说楚行舟面冷心热,善良周到。

  相处久了才知道,楚行舟对待旁人惯常冷淡疏远,只是对他格外特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楚行舟在他面前不再是单薄的,冷冰冰的纸片人。

  他会促狭,会戏谑,会纵容他的脾气,会偷偷吃醋,还会温柔地替他束发……有着七情六欲。

  楚行舟是维系他跟这个世界的媒介,帮他从开局的危机挣脱,教他剑术,护他成长,让他从容地适应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此立足。

  他与楚行舟亦师亦友,而后日久生情。

  叶怀僖没有恋爱经验,此前想得简单,合则聚不合则散,认为两情相悦谈一场恋爱是顺理成章的事。

  发现楚行舟对自己非同一般的占有欲后,叶怀僖倒没有觉得反感,然而他自身是个不确定因素。

  他来的那日毫无征兆,不知哪一日又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原主已经投胎转世,他要是消失了,或许会留下一具躯壳。

  楚行舟这么黏人,亲眼看到他死了,应该会伤心吧。

  若是有得选……

  叶怀僖深沉地叹了口气,若是有得选,他依旧会选择离开,那个世界有爱他的父母长辈,有情谊深厚的朋友,有他十八年的生活痕迹;

  而这个世界的他就像一个孤魂野鬼,披了别人的躯壳活着。他修为日深,早就可以辟谷,却日复一日重复着三餐和睡眠,维持着一些普通人的习惯,也是在有意地提醒自己,他真正的来处。

  小白叫了一声,脑袋推了推他的手臂。

  叶怀僖回神,看到楚行舟收剑过来。

  “师尊,”叶怀僖笑得不太走心,“我打算下山历练一阵子。”

  楚行舟听到这话不意外,视线落到他身上。心道原来昨晚说的话是酒后吐真言,而非胡言乱语么?

  那说不带他也是认真的?

  楚行舟问:“什么时候?我随时方便。”

  他一副要跟着一起的样子,叶怀僖赶紧道:“我打算自己去。”

  楚行舟不太高兴,不动声色地钓鱼:“与人有约?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叶怀僖庆幸自己刚才动作快,约了个同伴,把旁边的小白捞过来抱着,大大方方地介绍:“小白跟我一起。”

  “呵。”楚行舟轻嘲。

  离家出走不带他,倒是不忘把这只白虎带上。

  小白:“?!”

  它迅速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氛围,主要是剑尊的视线有点吓虎。万万没想到两人才刚刚回来,就把它卷入这场风暴。

  它飞快地从叶怀僖怀里跳出来,退后几步,很有灵性的摇头,表示自己坚决不去的意愿。

  叶怀僖:“?”

  楚行舟看了眼小白,“你的同伴,似乎并不认同你的观点。”

  小白适时点头,表示剑尊说得都对。

  叶怀僖目光幽幽:叛徒!

  小白见势不妙,赶紧溜溜达达地回自己的窝。

  楚行舟:“为什么要走?”

  昨日不高兴说是因为要离开他。既然如此,为何非要走?

  叶怀僖:“增长见识。”

  楚行舟皱眉,他要听的不是这种瞎话,“是对我不满?”

  叶怀僖:“没有。”

  楚行舟:“那是不想看到我?”

  叶怀僖不吭声了。

  这是默认的意思?楚行舟险些被他气笑。

  昨天还主动黏黏糊糊地亲他,今天就敢翻脸不认人。

  楚行舟按捺住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询问:“有什么隐情不能直接告诉我?”

  叶怀僖:“……没有。”

  楚行舟上前两步,想要靠近他听听他的心声,然而叶怀僖这时候却谨记要保持距离,当即后退两步,拒绝他的接近。

  楚行舟目光一凝,不得不止步。

  既对他的抗拒感到困惑,又因为不能靠近他三尺之内,无法得知前因后果而焦躁。

  若不是昨晚怀僖醉酒后主动亲近,并无丝毫勉强之意,楚行舟真要误会他厌恶自己。再加上今日这番想要逃离他的话,根本无法维持冷静。

  此刻忍了又忍,还是主动退了一步,沉声问:“什么时候走?”

  叶怀僖察觉到楚行舟情绪不佳,硬着头皮道:“明日就走。”

  楚行舟冷着俊脸:“行。”

  不肯说还不让他自己听,还迫不及待到明天就要离家出走,行啊,出息了。

  *

  次日一早,叶怀僖找楚行舟辞别,站在他的院外喊了声:“师尊?”

  无人回应。

  叶怀僖等了一会,蹲下揪了几片无相藤的叶子,始终没有看到楚行舟出来。

  这么生气?

  那他是直接走还是进去看一眼再走?叶怀僖踌躇片刻,进了院子。

  他叩了三下房门,没声音。

  叶怀僖顿了顿,试探道:“师尊?我进来喽?”

  还是无人回应。

  他推开门,探头进去,屋内布局简单,没什么贵重的摆件。

  叶怀僖匆匆扫了一眼,见楚行舟不在屋内,就要退出去,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色彩。

  他关门的动作一缓,重新探头去看,果然瞧见了一只熟悉的小肥啾。

  “……嗯?”

  “怎么还特地设了个防护罩啊。”

  他当做没看到,准备阖上门出去时,瞧着小肥啾边上插在瓶中的莲花也有几分似曾相识。

  叶怀僖小声嘀咕:“……应该不会吧。”

  “小公子,剑尊闭关了。”柳管事见他出来,站在院外笑呵呵地捧出一个储物袋,“剑尊叮嘱我送您下山,这是他给您准备的储物袋。”

  闭关了?叶怀僖颇为意外,看到储物袋后怔住,这是楚行舟上回渡劫前送他,后来又被他还回去的那个储物袋。

  他接过,神识往里一探,里面的东西果然和上次的一样。

  叶怀僖心情复杂:“替我还回去吧。”

  柳管事说:“剑尊事先吩咐过,说您既要去历练,便把储物袋带上。”

  叶怀僖摇头,他拿走不合适。

  下山前,他回头看了眼这个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没有直接御剑,而是顺着山道一步步往下走。

  一直走到山脚下,楚行舟都没有来送他。

  叶怀僖有些蔫蔫的,又暗骂自己,分明是他自己拒绝人家的心意,这会还好意思失落。

  柳管事见他几次回望出云峰,没有多说什么,就站在山脚看着他离开。

  这时候,天穹徐徐落下洁白轻盈的雪。

  叶怀僖淋着雪往外走,听到同门议论纷纷,有人惊呼:“六月怎会飘雪?”

  出云峰四季如春,叶怀僖此刻听了其他人的议论,才想起如今不过六月。

  六月飞雪,显然违反了自然规律。

  苍穹落下的雪越发大了,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下,不多时,入目之处皆被白雪覆盖。

  各主峰设有阵法,便是冬日落雪也会自动消融,然而今日,叶怀僖举目望去,整个清霄峰一片白茫。

  这时,叶怀僖的传讯石亮起,他拿起一看,发现掌门和五长老都在询问他身在何处,剑尊是否有异?

  叶怀僖茫然了一瞬,立刻召出灵剑,折返出云峰。

  出云峰的雪是最厚的。

  掌门和各大长老此刻都聚在出云峰外,被出云峰的阵法拦住,不得入内。

  见叶怀僖回来,掌门连忙道:“这场大雪的源头就是出云峰散出去的灵力,没有小师叔的许可,我们不好强行入内。小师弟,快打开阵法,我们一起去查看小师叔的情况。”

  叶怀僖心下着急,担心楚行舟出事。

  一边觉得怎么可能,楚行舟能越级对战,况且他是修真界唯一一个大乘期的剑修,没有人能让他出事。

  一边又想上次渡劫至今不过三月,楚行舟是不是被雷劈的内伤还没有好全。

  叶怀僖刚要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又拒绝了:“你们在外面等,我去看看师尊。”

  五长老往日可自行入内,今日同样被拒绝必有原因。

  楚行舟现在情况不明,上次刚渡完劫,也对掌门他们保持警惕,谁也不知道其中某个人会不会暗藏恶意。

  掌门与长老们对视一眼:“也好,我们就在外头等着,若有需要及时联系我们。”

  “多谢几位师兄。”叶怀僖匆匆谢过,径直去了楚行舟闭关的地方,给他传讯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师尊!”

  “楚行舟!”

  柳管事劝道:“里面隔绝声音,若剑尊神志不清,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叶怀僖在里面闭过关,当然知道这一点,一边给楚行舟传讯,另一边仍然不死心地拍门,喊楚行舟的名字。

  半晌,耳边终于传来楚行舟的声音。

  叶怀僖缓了口气:“师尊,你有没有事?我能进去帮你吗?”

  “……不用。”

  嗓音发虚,回应也不及时,叶怀僖听得皱眉,强硬要求进去。

  楚行舟没有回答,叶怀僖以为他不同意,又担心他是不是晕倒,呼吸都屏住了。

  “师尊!”

  “楚行舟,我要进去!”

  过了片刻,密室打开,寒气四溢。

  叶怀僖进去之后就看到地面结了层冰,室内笼着层白雾,楚行舟面色苍白坐在其间。

  匆忙把密室门阖上后,叶怀僖走到他身边,焦急询问:“是不是上次被雷劈了伤势没有好全?”

  楚行舟:“不是。”

  叶怀僖拧眉:“那是修炼出了岔子?”

  楚行舟:“没有。”

  叶怀僖:“那是什么原因?”

  楚行舟垂下眼眸不吭声了。

  他这么不配合,叶怀僖顿时气闷,又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昨日楚行舟问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如今换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气人。

  叶怀僖顿时感到心虚。又想起楚行舟此前的恶劣行径,惊疑道:“这不是那不是,难不成你是装的?”

  话音未落,楚行舟就吐了口血。

  叶怀僖:“……”

  叶怀僖心一颤,急忙道:“好了好了,我瞎说的,知道你不舒服,快别吐了。”

  楚行舟浑不在意地把血擦了。

  叶怀僖取出止血的灵药给他塞了一颗,问道:“我能不能帮你什么?”

  楚行舟还是那套说辞:“不用。”

  叶怀僖只捡自己要听的:“那就是可以?要怎么做?”

  楚行舟深深地看着他,松口道:“可以是可以,但你我之间境界差距太大,若你的神识进入我的识海,不顺利的话,本能的反击可能会将入侵的神识瞬间绞杀。”

  他没直接说神识受到重创的后果,而是说起白阎,当初就是神识攻击他们,识海受到重创。

  明白了,识海有问题。叶怀僖不假思索:“顺利的话能帮到你吗?”

  楚行舟颔首。

  叶怀僖:“好,要怎么做?”

  楚行舟:“你我灵力同出一脉,神魂交融便可治愈我的伤势。”

  “神魂交融?这不是道侣干的事?”叶怀僖眉心一皱,脑子里某根弦被拨动,狐疑地看着楚行舟。

  楚行舟坦坦荡荡地任由他打量,虚弱地咳了下,胸膛起伏,嘴角涌出几缕血丝,抬手拭去。

  丝毫不见催促,反倒劝他:“还是算了。毕竟涉及你的安危与日后仙途,最好不要轻易冒险。”

  叶怀僖却坐不住了:“赶紧。”

  死都不怕,怕什么神魂交融。

  他盘膝在楚行舟对面坐好,还是觉得不太对劲,犹豫了下,虚张声势地威胁:“要是骗我,我就……”

  楚行舟撩起眼皮,等着他说完,却没有听到下文,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苍白的唇角映着一抹不曾拭干净的血色,格外刺目。

  四目相对,楚行舟轻描淡写:“要是骗你,就杀了我。”

  叶怀僖心尖一颤,被诈骗的预感愈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