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这一路梁星灼没有再睡觉了。

  睡不着。

  心慌, 心乱。一闭眼,梦里歇斯底里的争吵都在耳边回响。

  骂声、哭声,撕心裂肺。哭声有他的, 也有杨佩书的。

  在梦里,他和周归与被盯在名为同性恋的耻辱柱上, 被周家人人唾骂,世界上那些肮脏难听的语言都用在了他们身上, 他们好像应该被千刀万剐。

  不孝和白眼狼参杂其中,反倒成了最温柔的骂名。

  可能梦里有夸张的成分,但梁星灼忍不住去想, 如果周归与是同性恋的事情被他家里人知道了, 梦境是不是就要变成现实了。

  大周今天拿出来的照片, 或多或少会在周家人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他和周归与不一定只是兄弟关系。

  换做以前,梁星灼大可以理直气壮与之辩驳, 骂这么想的人思想龌龊。

  可是现在不可以了。

  现在他立身不正。

  他和周归与做了兄弟之间不可能更不可以做的事情。

  “星星。”

  周归与说过, 他没有出柜的打算,要把同性恋的秘密带进棺材。

  然而周归与的打算一次一次被他打乱。

  上次无意间秦彦跟周归与表白, 他知道了周归与是同性恋。

  这次他喝醉后跟周归与厮混, 第二天抱在一起睡觉,被周归与堂弟拍下照片, 公布于人前,让周归与的家人开始怀疑他的性向,也怀疑他们的关系。

  梁星灼太害怕了, 他害怕再这样下去,周归与会因为自己跟家里人分崩离析, 名声扫地。

  他宁可自己承受这一切,也不愿意这些事情发生在周归与身上。

  “……星星?”

  梁星灼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才能杜绝噩梦成真的可能性。

  他后悔除夕夜为什么要为了讨好周家人去喝那些酒,如果他没有喝酒,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都是他害得周归与不能在老家过个好年,是他的错……

  “梁星灼!”

  周归与减缓车速变道至慢车道,换了一只手握方向盘,直呼梁星灼姓名,又伸手推了把他胳膊,梁星灼这才回过神,听见周归与在叫自己。

  梁星灼“啊”了一声,声音都是飘的:“怎么了?”

  “在想什么?叫你好几声都听不见。”

  梁星灼低眉,含糊回答:“没什么,就有点累,放空呢。”转而问,“叫我做什么?”

  一听就没说实话。

  不过周归与也不追问了,当作没察觉。

  “问你饿不饿,快到收费站了。”

  两人的晚饭是在服务区便利店解决的,吃了点关东煮和饭团,胃口都欠佳,对付两口又上路了。

  算下来今天正经吃的饭就中午那顿饺子。

  梁星灼恹恹摇头:“不饿,你饿吗?饿就找个地方吃宵夜,我陪你。”

  周归与也没胃口:“我也不饿,那直接回家了。”

  “好。”

  到家的时间跟计划中差不多。

  才离开一天,家里都闻不到空气长期不流通的沉闷味道。

  周归与让梁星灼先去洗澡,他把两人的行李拿出来归置原位,没烘干那包衣服再次扔进了洗衣机,等明天白天再洗。

  梁星灼洗完澡出来,周归与问他:“喝牛奶吗?”

  梁星灼还是摇头:“早上喝过,不喝了。”并说,“你去洗吧,哥,我吹干头发就睡了,好困。”

  往常这种第二天不用上学上班的情况,梁星灼怎么都要拉着他聊上半小时的天。

  不过想想昨晚到今天发生的事情,这点反常也是正常。

  周归与不着急跟梁星灼马上沟通,顺着他:“好,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吹干头发躺下,关了灯,梁星灼闭上眼睛又睁开,再闭上再睁开,辗转反侧,换了好几种睡姿,依然毫无睡意。

  夜深人静,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好像来到了更利于生长的环境,在脑中兴奋活跃,压都压不下去。

  心乱如麻。

  说不上来的焦虑和烦躁。

  不知道叹了多少声气,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梁星灼终于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一大早被楼下鞭炮声吵醒,梁星灼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八点。

  睡了几个小时感觉没睡一样,脑子没消停过,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都不是什么可以回味的美梦。

  梁星灼头疼得很,拿过静音耳塞戴好,被子盖过半个头,翻身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经中午了。

  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梁星灼翻身下床,一打开房间门,扑面而来的炖牛肉香味馋得他肚子狂叫。

  梁星灼揉着肚子往香味源头走去。

  厨房推拉门没关,周归与在里面忙碌。

  家里有暖气,周归与穿着款式简单的白t和黑裤,弓着背切菜的时候,肩胛骨在T恤上顶出好看的弧度,窄腰长腿。

  灶上的炖牛肉缓缓升腾热气,飘在厨房半空中,玻璃窗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比起昨晚推杯换盏的热闹年夜饭,此时此刻,一个平淡平凡的正午,更让梁星灼深刻感受到什么是年味,什么叫幸福。

  梁星灼很想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周归与,双手环住他的腰,埋头贴在他的后背,狠狠吸几口他身上的气息,黏黏糊糊叫哥,说哥,我饿了,问他给自己做了什么好吃的。

  平时做惯了事,今天头一次变得难为情。

  梁星灼摸摸鼻子,走上前,叫了周归与一声哥,然后问:“在做什么好吃的?”

  周归与停下切菜的动作,回头看他:“你醒了,洗漱没?”

  “我做了白萝卜红烧牛肉,再炒两个菜煮个汤就能吃饭了。”

  “没呢。”梁星灼走到灶台,打开砂锅盖子闻了闻,眯眼称赞,“哇,好香呀。”

  因为他们要回老家待好几天,食材放那么久等回来再吃都不新鲜了,

  邹姨除夕前两天就着手清空冰箱,昨天离开的时候,冰箱里除了鸡蛋调料和一些速食品什么都没了。

  眼下,厨房台面上放满了新鲜的蔬菜瓜果,一看就是周归与早上去现买的。

  虽说最近的商超走路也只需要几分钟,可是买这么多一个人也够难拎的。

  梁星灼把盖子放回去,愧疚地说:“你买菜应该叫我一起去的。”

  周归与不以为然:“没多少东西,我自己就去买了。”

  他的手切了菜,不好直接摸梁星灼,周归与只能用手肘碰了碰梁星灼的胳膊:“去洗漱吧,饿了的话,茶几上我买了零食,你吃两口垫垫。”

  梁星灼回答:“好。”不过,“我才不吃零食浪费肚子,这么多好吃的,我中午要吃两碗饭!”

  周归与笑了笑:“你最好真的吃得下。”

  梁星灼超捧场:“我没问题!”

  说完一溜烟儿跑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周归与加快了做饭的速度,梁星灼洗漱完到厨房帮忙拿碗筷,盛牛肉盛饭。

  “饭先别盛了,碗给我。”周归与炒好青菜,扭头对梁星灼说。

  梁星灼一头雾水把碗递过去。

  周归与拿起汤勺,给他盛了一碗刚煮好的番茄鸡蛋汤。

  “十几个小时没正经吃饭了,先喝汤胃比较舒服。”周归与解释。

  梁星灼伸手要去接,周归与没让:“烫。”

  周归与直接把碗放到了外面餐桌上,放完又回厨房拿了小勺子给梁星灼:“你先吃,我端菜。”

  恍惚之间,梁星灼觉得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周归与还是那个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好哥哥,细心,妥帖,不求回报。

  自己还是享受这一切,将哥哥视为全世界的不太成熟的小孩儿,黏人,没安全感,恋哥癖,无可救药的兄控。

  可惜那晚发生的事情又是如此真实,一个画面晃过,自欺欺人的滤镜就会立刻被击碎。

  梁星灼又想叹气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用勺子舀了点汤,走神忘记这是刚煮好的汤,吹都不吹就往嘴里送。

  周归与在厨房刚把菜端起来,外面餐厅就传来梁星灼“啊啊啊”的尖叫,勺子掉在地上,又是清脆的一声。

  陶瓷制品,勺和把分了家,地板上还洒了心些勺子上的汤水、鸡蛋花、番茄粒粒,以及零星的小碎瓷片。

  周归与放下盘子冲出去,看见梁星灼伸着舌头用手直扇风,眉心一蹙,问:“烫着了?”

  梁星灼烫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儿点头。

  周归与转身给他倒了杯凉水出来,梁星灼接过,仰头咕噜咕噜狂喝,一杯水很快见了底。

  水喝完,周归与又递过来一个装着冰块的碟子,梁星灼往嘴里扔了两块,含着。

  如此才缓了过来。

  这一通折腾,梁星灼眼睛和脸都红了。

  他皮肤白,绯红衬得明显,双眼被烫出眼泪,湿漉漉的。

  仰着一张脸望着人,有种脆弱的破碎感,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周归与不自然地偏了偏头,轻咳两声,问:“好点没?”

  梁星灼“嗯”了一声,把冰块嚼碎咽下去,声音哑哑的:“好点了,不过舌头和喉咙好痛噢,好像烫掉皮了。”

  周归与神情又严肃起来,顾不上别的,拉着梁星灼的手,走到光线更好阳台。

  周归与单手捏住梁星灼的下巴,正色道:“张嘴,我看看。”

  梁星灼熟练地张嘴,像平时感冒了给周归与看扁桃体一样,还配合地“啊”了一声。

  周归与低头细瞧。

  “上颚烫破了一点皮,其他地方没事,等吃了饭弄个口腔溃疡贴敷上。”

  梁星灼张着嘴说不了话,只能从嗓子眼发出一声怪怪的“好”。

  粉嫩的舌头动了动,舌尖打卷儿,扫过唇瓣,扫过的地方也变得水润,刚被烫过,唇瓣的血色比平时明显。

  梁星灼很轻地眨了眨眼睛,睫毛扫到周归与高挺的鼻梁,余光里,周归与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

  周归与抬眸,正正撞上梁星灼的视线。

  呼吸交缠,空气升温。

  离得太近了。

  梁星灼心跳加速,忽然,周归与的指腹轻轻抹了一下他的唇角。

  梁星灼大脑仿佛停滞,被周归与碰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神经像触电了一样。

  周归与松开梁星灼的下巴,梁星灼下意识抿了抿唇。

  一低头看见周归与指腹上粘的淡黄色小鸡蛋花时,梁星灼脸“歘”地一下涨红,臊得别开了眼。

  周归与留意到梁星灼的微妙变化,轻笑一声,转身拧开洗衣盆的水龙头,冲了冲手。

  “十八岁了吃饭还吃到脸上。”

  被嘲笑了!

  梁星灼本来就不好意思,周归与一说直接恼羞成怒了,不满地拍了下他的背:“烦人!我都被烫破皮了还笑话我!”

  周归与关掉水龙头,哄他:“好,我不对,不笑你了。”

  梁星灼扭头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先进屋了。

  周归与后脚跟上去,不忘提醒:“我来收拾,你别动,一会儿划伤手。”

  梁星灼反驳:“我哪有那么笨。”

  周归与揉揉他头,动作和语气一样温柔:“不是你笨,是我多虑,我来吧。”

  梁星灼这下感觉心都跟着麻了,不止是被周归与碰过的唇角。

  他不再跟周归与抢活儿,自己去药箱找口腔溃疡贴。

  周归与抽了两张厨房湿巾,先把摔碎的勺子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再用湿巾将弄脏的地板擦干净。

  收拾完,周归与回厨房洗了个手,拿出一个新勺子放在梁星灼的碗边,再次:“可以了,来吃饭吧。”

  “来了。”

  梁星灼收好药箱,顺手把口腔溃疡贴放在了茶几上,方便一会儿吃完饭就贴。

  烫破一点皮怪疼,梁星灼又怕疼,哪怕是舌头不小心扫过,他都会“嘶”一声,眉头紧锁。

  一顿饭吃得比平时费劲儿,梁星灼餐前承诺的两碗饭,周归与一碗都吃完了,他半碗还没进肚子里。

  不过幸好周归与做的饭菜很好吃,对梁星灼胃口,哪怕吃着费劲儿,他也还在坚持吃。

  周归与已经饱了,饭是吃不下第二碗了,汤还可以来点儿,他盛了半碗汤陪梁星灼,时不时喝一口。

  一没人说话家里就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微妙。

  梁星灼咽下牛肉,提议:“哥,你去把电视打开吧,我想看。”

  有别的声音就不会这么安静了。

  周归与起身去开电视。

  家里电视好久不开,遥控器摆在茶几上都沾灰了,周归与看不过眼,用湿巾擦干净后才用。

  电视随便调了个频道,音量适中,周归与放下遥控器,坐回餐桌。

  喝了一口汤,周归与也尝试找话题:“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早上我起床后去你房间看了眼,你戴着耳塞睡的。”

  梁星灼点点头。

  “是没怎么睡好,一直能听见鞭炮声,早上被吵醒一次后我就戴上了。”

  半真半假,没睡好的理由稍微撒了那么一点谎。

  周归与没有马上搭腔。

  梁星灼夹了几根青菜,就着米饭,低头往嘴里送了一口。

  沉默片刻,周归与反问梁星灼:“只是因为鞭炮声吗?”

  梁星灼握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

  过了几秒,梁星灼往碗里夹了块萝卜,干笑道:“对啊,不然还能因为什么,过年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过没人放鞭炮又感觉差点意思了哈哈哈哈哈,挺矛盾的是吧。”

  周归与听出梁星灼有意说一些有的没的打岔,但他并没有满足梁星灼转移话题的诉求,而是再次把话题拉回去。

  “不是因为做噩梦吗?”

  梁星灼笑意凝固。

  否认的话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梁星灼埋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萝卜,含糊道:“过两天就好了,没什么。”

  周归与没说话,而是拿过一旁的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再把手机递给梁星灼:“你先看看这个。”

  梁星灼不明所以接过来,屏幕上是周归与跟别人的微信聊天界面。

  周归与一大早发了条消息给这人,拜托人有空帮自己看一个酿酒方子。

  这人上午九点多回复周归与。

  [嚯,这是壮阳酒的方子啊]

  [有几味用料剂量不合理,别照着这个弄,喝了劲儿大得搞不好要上医院,尤其是酒量不行的]

  后面那两条就比较揶揄了。

  [归与,你不是吧,对象都没谈一个都需要大补了啊]

  [回头我给你开个好方子/doge]

  “除夕那晚舅公不是给你喝了他的自酿酒吗?我把方子要来问了我一个在中医院上班的同学。”周归与简单说明完前情,继续,“结果你也看到了。”

  梁星灼意识到周归与是想跟他说开那晚的事情,他把手机还回去,低着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周归与拿回手机,息了屏,停顿片刻,明说:“所以你不用把那天晚上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必羞耻,那只是……药物作祟的结果。”

  梁星灼瞳孔微张。

  周归与明明向他递来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台阶,他只要顺着台阶走下去就好了,走下去他就没有心理负担了,走下去就轻松了。

  可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梁星灼心里堵得慌。

  他失神地重复某几个字眼:“……只是药物作祟……吗……”

  这个说法对周归与来说有撇清自己之嫌,但他也只能这么说。

  谁叫他的私心不是能放在台面上的东西,稍稍失控就把梁星灼吓到接连做噩梦。

  周归与再次:“是的,那晚如果我不帮你纾解,只能送你去医院了。”

  很容易变成颜色玩笑的话,经周归与这个医生的嘴巴说出来,自然而然携带看病问诊的正经感。

  梁星灼确实没那么难为情了,但心里越来越堵,堵得他没过脑子就问出一句:“那你为什么不送我去医院呢?”

  原本被电视音冲淡的微妙氛围又卷土重来。

  梁星灼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不合时宜的话,但他不想打岔,也不后悔问了。

  他想知道一个答案。

  周归与全然不知道梁星灼的想法,往下追问的这份执拗,在周归与看来倾向于一种……责怪?

  毕竟事情一步一步发展到现在,追溯源头都在那晚。

  他那晚如果选择送梁星灼去医院,梁星灼也就不会做噩梦了吧。

  周归与无意为自己找借口,说了一部分实话:“是我色欲熏心,没有守住底线。”

  “对不起,星星。”

  梁星灼怔怔,有些理解不了周归与的话,更贴切的是,不太能接受这个话:“色欲熏心?”

  周归与轻“嗯”一声,难以启齿道:“你知道的,我是同性恋。”

  梁星灼好笑地放下筷子,顿生出一股无名火:“你们同性恋是个男的都行啊,还真不挑食。”

  周归与的心被梁星灼这话狠狠刺了一下,他抿了抿唇,低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梁星灼的无名火越烧越旺:“都不反驳我一下吗?这么难听的话,你不反驳一下?”

  周归与沉默。

  梁星灼瞪着他。

  周归与抬眸看他,脸上难得流露出无措,这节骨眼上,梁星灼明摆着生了大气,他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让梁星灼消气。

  可能他存在本身就让梁星灼感觉火大。

  周归与尝试开口:“我知道道歉没什么用,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搬出去住。”

  这话周归与在跟梁星灼坦白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说过一次,那次梁星灼没让,这次也没让,不仅不让,还骂人:“谁他妈需要你搬走了?我说了吗?”

  “行了周归与,你今天别跟我说话,我现在一听见你声音就想揍你。”

  哥也不叫了,直呼名字。

  周归与坐在那里,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被家长训话的孩子。

  角色意外对换还没人感觉违和。

  梁星灼看周归与被自己训成这副鸟样,一下子又心软,一心软更生气了。

  他径直往房间走,走一半觉得这么冷战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还不如吵一架。

  梁星灼又怒气冲冲倒回来,情绪上头,能说的不能说的、气话实话、平时不敢说的但心里想过的,他一口气全说了。

  “色欲熏心是吧,行,看在你这么坦诚的份上我原谅你了,谁让你是我哥呢。”

  “仔细想想我又没损失,那晚你弄得我挺爽的,而且我也弄你了,论占便宜你一半我一半呗,没什么可计较的。”

  一两分钟没人吭声。

  梁星灼看起来洒脱无所谓,实则被拖鞋包裹的脚趾已经抠出三室一厅了。

  话都说出去了,眼下再尴尬、头皮再发麻也要硬撑住,否则周归与都在那里色欲熏心了,明里暗里表明那晚只是自己欲望上头一时冲动了,他还在这里难为情过去难为情过来,显得他也太逊了吧!

  呵呵……色欲熏心……这话说的,那他还喝断片了,还喝的壮阳酒!他难道不比周归与理直气壮吗?难道他还有真情实感不成?

  笑话!

  他又不是同性恋!

  周归与这个同性恋都没有,他能有?

  他一点没有!

  梁星灼越想越理直气壮,他看了眼自己没吃完的饭,气性上来,走回去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吃。

  周归与都吃饱了,他凭什么饿肚子?

  在奇怪的胜负欲趋势下,梁星灼连口腔上颚烫破皮的痛感都抛诸脑后了,一口接一口,不仅把剩下的半碗饭吃了,还去厨房添了第二碗,坐下来继续吃。

  梁星灼刚要夹牛肉,周归与站起来,把装着牛肉的盘子端了起来。

  梁星灼瞪他,气冲冲地说:“干嘛?不理人,肉也不给吃了啊。”

  周归与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有点冷了,重新给你盛碗热的。”

  额。

  这体贴的,显得他也太凶了。

  但梁星灼还生气呢,梁星灼是不会示弱的!

  梁星灼眼神飘忽,故作冷酷,回他了一个:“哦。”

  周归与端着盘子进了厨房,没两分钟,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烧牛肉。

  牛肉比萝卜多。

  梁星灼继续进食,这次长教训了,记得吹一吹再往嘴里送。

  周归与没有再接着吃的意思,拿起自己吃过的碗,仰头两三口把里面剩的番茄鸡蛋汤喝了,收筷子收碗,进厨房收拾灶台去了。

  沉默寡言,埋头苦干,毫无怨言。

  仿佛是上帝派来伺候梁星灼的忠仆。

  梁星灼本来就心软,周归与这么任骂任怼,任劳任怨的,他更不是滋味了,觉得自己过分。

  同时心里也堵得慌,隐隐委屈,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毕竟周归与从头到尾都把姿态放得很低,跟他一直道歉,也坦诚。

  挨骂的是周归与,说难听话的是他,被激怒,委屈的竟然还是他。

  梁星灼单单这么捋下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在欺负人。

  他草草把饭吃完,把碗筷餐盘往厨房收。

  灶台已经被周归与收拾干净了,他正在清洗不能进洗碗机的砂锅。

  周归与见梁星灼在往洗碗机里放碗筷,出声打断:“我来收拾,你玩去吧。”

  梁星灼没听他的,继续收拾,像平时休息吃完饭帮忙善后那样。

  周归与拦了一次,见梁星灼不听就没接着说了,由着他。

  两人各忙各的,等周归与把砂锅洗好,洗碗机也已经开始工作。

  梁星灼洗了手先离开厨房。

  吃了一顿饭,嘴巴里破皮的地方更痛了。

  梁星灼拿起茶几上的口腔溃疡贴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给自己贴上。

  溃疡贴化开,嘴巴里苦苦的,梁星灼皱着眉从卫生间出来。

  周归与在沙发上坐着看手机,等梁星灼坐下后,问他:“过年这几天你想不想去哪里玩?”

  梁星灼现在哪有心情,想都没想:“没有。”

  周归与似乎料到了会是这个回答,接着说:“那我就跟医院销假了。”

  梁星灼微怔,停顿几秒,问:“你要回去上班?”

  “在家也没事。”周归与再一次,“你想出门玩的话,我就不销假。”

  冷不丁的,梁星灼想不到要去哪,他又不愿意周归与回医院上班,于是绕着弯子挽留:“你回去上班的话,我吃饭怎么办?邹姨要初七才回来。”

  没想到周归与早有考量,对答如流:“我问过了,云淮半岛的餐厅过年不歇业,三餐都做,邹姨回来之前可以订他们家的餐。”

  梁星灼短暂失语,转念想到云淮半岛不就是秦彦喜欢订餐那个五星级酒店吗?

  去年周归与半夜加班,秦彦还给周归与订过餐,周归与没吃带回了家,隔了夜第二天他也吃掉了!

  问过了……

  他贴个口腔溃疡贴的功夫,就跟秦彦问过了是吧!

  梁星灼气得牙痒痒,硬生生忍着没发作,口是心非地说:“哦,可以啊,那我没问题了,你想上班就上吧。”

  周归与低眉,回了一声好。

  梁星灼站起来,淡声说:“我回房间写作业了。”

  周归与又是一声好。

  梁星灼有种拳头都落在棉花上的感觉,他看了周归与好几秒,周归与一直在看手机,梁星灼渐渐泄气,扭头走了。

  房间门一关,梁星灼仰头倒在了床上。

  那晚的事情说开了,可是他和周归与之间的嫌隙更深了。

  梁星灼抱紧被子,忽然有种强烈的失落感。

  药物作祟。

  色欲熏心。

  原来拿掉弟弟这个身份,他对周归与来说跟其他人没有区别。

  都一样,就一个男的。

  如果不再跟周归与一起生活了,不再是周归与的弟弟了,周归与对他的爱也会随之消失吗?

  如果周归与谈恋爱了,有了喜欢的人,他还是周归与的第一顺位吗?

  梁星灼控制不住这么想,也控制不住揣测答案。

  他心情太差了,脑中呼之欲出的答案都是与期待违背的。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过,在被自己的想象力杀死前,梁星灼翻身坐起来,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开始写作业,用学习转移注意力。

  过几天就好了,过几天他们之间就会恢复如常的。

  梁星灼不断用这句话安慰自己,抚平惴惴不安的心绪。

  周归与第二天就销了假回医院上班去了。

  年关里,医护人员轮休的轮休,请假的请假,可是病是不挑时候的,周归与比平时还忙,有三天甚至没有回家,直接睡在了办公室。

  一开始周归与还跟之前那样给梁星灼报备上下手术的时间,后面实在太忙了,忙到报备不过来,这一断就没再续上过。

  梁星灼主动问过几次,问周归与下手术没,有没有吃饭,忙不忙,问一次周归与回一次,几次下来,梁星灼发现如果他不主动找周归与,周归与就不主动找他,他便有一天故意一整套没给周归与发消息,结果他们那一天都没联系。

  开学前这段日子,梁星灼自己在家睡觉吃饭学习,学累了就玩玩游戏、看看电视,每天下楼就是扔外卖垃圾,如果天气好,扔完垃圾就在小区走走。

  他和周归与没怎么打过照面。

  分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彼此的生活却没了交集。

  梁星灼最恐惧的事情悄无声息变成了一半的现实。

  中间有一天,梁星灼心里憋闷得厉害,想约宋嘉航出去玩玩儿,无奈宋嘉航都还在外地过年,不在沽南,只好作罢。

  宋嘉航惊讶梁星灼这么早就回了沽南,梁星灼不愿提起过年的事情,含糊说周归与要值班就提前回了。

  挂电话前,宋嘉航给梁星灼提议:“要不你问问小白吧,他好像在沽南过年来着。”

  梁星灼:“好。”

  电话一挂,梁星灼给柳应白发了条微信:[下午有空吗?出来玩儿]

  柳应白过了几分钟回他:[有啊,你回来了?]

  梁星灼:[嗯]

  柳应白:[我下午想去逛街买衣服,你有兴趣不?没有就换别的]

  梁星灼:[我都行,主要是想出门,在家待得无聊]

  柳应白:[你哥呢?]

  梁星灼:[上班]

  柳应白:[难怪兄控无聊/坏笑]

  “……”

  算了,也没说错。

  好在柳应白没有一直调侃他,发来的新信息话题已经说回去了:[我如果穿女装你介意吗?]

  梁星灼惊讶:[你穿女装出门?]

  柳应白:[对啊,我经常穿,如果你介意我今天就不穿了]

  梁星灼:[不介意,又不是我穿]

  柳应白:[行]

  之后柳应白发了个见面地点过来,两人约好一个小时后见。

  见面地点离梁星灼家有点远,他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柳应白比梁星灼到得早,买了两杯咖啡站在路口等他。

  车拐过路口,还隔着一段距离,梁星灼就看见了柳应白。

  柳应白平时拍视频和写真的服装都比较夸张,不适合穿出门,他今天这身跟那些衣服都不一样。

  黑长及腰的卷发,斜着编了一个松散的鱼骨辫,搭在左肩。

  头顶戴了一顶白色圆顶法式小礼帽,身上穿着同色系的羊毛呢子套装,长裙一直到脚踝上方,白色袜子配低跟皮鞋,鞋头是浅棕色,跟脖子上格子围巾颜色相呼应,除了咖啡纸袋,手上还拎着一个奶白色的手提包。

  要不是认识柳应白,见过柳应白穿女装的样子,梁星灼绝对想象不到这是一个男生。

  柳应白站在繁华商圈街道边,身后是高楼林立的钢铁森林,人来人往,唯独他抓人眼球,气质像民国时期留洋回京的二小姐,富家千金,温婉矜贵。

  车挺稳后,梁星灼开门下车,没等他夸,柳应白先问上了:“怎么样?我今天是不是贼漂亮?”

  问完做作撩了把耳边碎发。

  好吧,连这个动作都漂亮。

  梁星灼如实评价:“漂亮,完全不像男生。”

  柳应白自信道:“当然,我打扮了三个小时,连香水都挑了二十多瓶。”

  梁星灼佩服:“……讲究。”

  “可惜身高没办法,可以垫高但是没办法变矮。”柳应白遗憾叹气。

  梁星灼补了一刀:“声音也没办法。”

  “……”

  柳应白:“你好烦。”

  说归说,他伸手从纸袋里拿出一杯咖啡递给梁星灼:“还是热的,捧着暖手。”

  梁星灼接过,道了一声谢,并问他:“你想去哪里逛?”

  “对面这个商场,开了几个新的名牌女装店,我想去看看。”

  “走吧。”

  梁星灼提前给柳应白打预防针:“别让我试,我不试,只是陪你逛逛打发时间。”

  柳应白的如意算盘被打乱,嘀咕:“你只在学习上当学霸就好了,其他方面可以做笨蛋的。”

  梁星灼撇他一眼:“让你失望了不好意思。”

  柳应白软磨硬泡顺杆爬:“不好意思就陪我试穿。”

  梁星灼立马改口:“我客套一下你还当真了。”

  “……”

  柳应白无奈:“服了你了!算了,你能陪我逛已经很好了。”

  两人聊着天往商场走。

  期间柳应白问了梁星灼为什么提前回沽南的事情,梁星灼的回答一样,他哥要值班。

  柳应白“哦”了一声,随口道:“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

  梁星灼笑了笑,没说话。

  心想他们还不如吵一架,周归与根本不跟他吵,他们吵都吵不起来。

  周归与好像用棉花把自己的心包裹了起来,没有攻击性,但不再让他窥探。

  而他又能责怪周归与什么呢,周归与只是给自己的心包上了棉花而已。

  逛完三家店,梁星灼感觉有些累,提议去楼下甜品店坐坐,柳应白没有异议,让他先去点餐,自己去一下洗手间。

  跟梁星灼意料中差不多,路人眼瞅着女装打扮的柳应白走进男洗手间,眼神瞬间变了。

  等柳应白上完洗手间,进甜品店找他的时候,梁星灼留意了一下柳应白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

  梁星灼不禁惊讶:“你心理素质太好了,怎么扛住别人议论你的?”

  柳应白莫名:“我没觉得自己在扛,他们议论跟我有关系吗?”

  “这就是你心理素质好的体现了。”经过大年初一周家那场闹剧后,梁星灼感触更加深刻了,“人很难做到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尤其是亲近的人、在乎的人。”

  “是吗,可能我家里人都比较开明,一直都是我想做什么,他们就支持我做什么。”

  “包括你是同性恋吗?”

  “包括。”

  梁星灼停顿片刻,试着问:“他们对你没抱有结婚生子传宗接待的期待吗?”

  柳应白:“有,但是不强求,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梁星灼眼底流露出羡慕。

  替周归与羡慕。

  “你家里人真好。”

  柳应白感觉梁星灼话里有话:“你家里人不好吗?”

  梁星灼脱口而出:“好,也很好。”

  他家里人只有周归与了,他哥怎么会不好。

  柳应白打量他:“你过年期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感觉你不怎么开心,心事重重的。”

  梁星灼微怔,没一味否认。

  “是有点事,过段时间就好了,没关系。”

  柳应白听出他不想聊,不再追问。

  他挖了一口面前还没动的草莓奶油塔,递到梁星灼嘴边,喂他:“不开心就吃点甜的。”

  梁星灼不好意思被他喂,想上手自己吃,柳应白拉开他的手,往他嘴边怼近了一些:“张嘴,我一个男同都不磨叽,你一个直男磨叽啥。”

  “……行。”

  单冲这句话,梁星灼也就着柳应白的手把蛋糕吃了。

  吃完,梁星灼把自己餐碟旁还没用过的甜品勺跟柳应白的换了一下:“你用我的,我也还没吃。”

  柳应白不以为然地笑笑:“直男就是讲究。”

  梁星灼纠正:“这样卫生,跟性取向没关系。”

  “你说啥就啥吧。”柳应白把甜品勺给梁星灼,自己用梁星灼的勺子挖了一颗草莓吃。

  与此同时。

  不远处,陪老婆孩子出来逛街的程诉,不动声色将柳应白喂梁星灼吃甜品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程诉点开周归与的微信头像,选中刚才偷拍的视频和照片,点击发送。

  一脸揶揄编辑文字。

  [看看我出门碰见谁了]

  [咱弟弟绝对谈恋爱了吧,还谈了个大美女,这漂亮的]

  [该说不说男才女貌真般配啊,对我眼睛很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