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归与这番话说得不留情面。

  一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弟弟, 一边是沾亲带故的亲戚,谁也没料到周归与会站出来说这么一嘴,明显护着梁星灼, 指责自家人。

  舅婆荒谬地笑了一声:“归与你没事吧?我们才是一家人,胳膊往外拐也要有个限度, 你奶奶老说你快三十了,年纪不小了, 可我看你这心性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遇事拎不清呢。”

  周归与都懒得跟她争辩:“你怎么看我,是你的事。”

  舅婆脸上挂不住:“归与你——”

  “归与你今天打算把家里人挨个顶撞一遍吗?”

  杨佩书同时开口, 脸色跟舅婆一样难看。

  周归与态度冷淡:“没那闲心, 我这就走了。”

  杨佩书看着他:“今天是大年初一, 你要撇下爷爷奶奶走?”

  周归与轻呵,好笑道:“奶奶, 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用情感绑架的口吻来表达需求。”

  杨佩书莫名:“我什么时候情感绑架你了?”

  “刚才不就是情感绑架吗?你想让我留下过年, 大可以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扯什么大年初一。”

  “大过年你执意为了一个外人撇下爷爷奶奶, 还要我来留你?”杨佩书气笑, “你舅婆真没说错,遇事拎不清。”

  周归与重点却在于:“你总算把真心话说出口了。”

  杨佩书:“什么真心话?”

  周归与点明:“星星是外人。”

  杨佩书词穷了几秒, 索性把话说明白了:“难道他不是外人吗?我说句难听的,就算余妍当年跟你小叔领了证,余妍肚子里的才是我们周家的孩子, 梁星灼永远是余妍跟他前夫生的,不是我们周家的血脉, 我们永远没办法打心底认可他是自家孩子,这是人之常情。”

  周归与听完竟然只“嗯”了一声。

  杨佩书正为他平淡的反应感到意外, 下一秒就听到了后话:“是有够难听的。”

  寻常陈述的口吻,没有愤怒,更不存在与她辨明是非对错的锐利,只是单方面评价了杨佩书这番话。

  有时候没有情绪比暴烈的情绪更令人恼怒。

  前者会无形之间带给你一种对方姿态凌驾于你之上的感觉,你是被动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对方身上,连你的情绪起伏都不由自己做主。

  杨佩书原本就难看的脸色在这之后黑得跟锅底一样。

  周归与还在输出:“而且,你的个人想法不用强行加上人之常情这个借口,至少我和小叔都不曾这么想。”

  “当然,我没有要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的意思,同样,你们的想法也不会变成我的。”

  杨佩书气得无话可说,扭头走了。

  舅婆后脚追上去,劝她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

  舅公留在原地,尴尬地摸了两把自己的光头。

  他实在感觉没什么好说的,轻轻嗓,冒出一句:“那什么,酒的方子和检验结果出来了告诉我一声。”

  周归与沉默几秒,说好,又说自己先走了,拉着行李箱转身。

  没走两步,舅公追上来,叫住他:“归与。”

  周归与停下脚步,神情疑惑看向他。

  舅公笑了笑,语气却是难得的严肃:“你爷奶上年纪了,就剩你这么个独苗,单看这一点,不管你打算做什么,听舅公一句劝,止步于不婚不育就够了,别再往前,往前你爷奶承受不住,会要了他们的命。”

  周归与心中平静的锚点好像被什么击中了,轻晃起来。

  他下意识握紧行李箱拉杆,面上强作镇定:“舅公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话音落,舅公一改严肃,又恢复成平时没正形的样子,拍拍周归与的肩膀:“到沽南了给舅公发个微信,开车注意安全,走吧。”

  周归与多打量了舅公两眼,毫无破绽,看不透。

  他只能应声好,先走了。

  走到门口,周归与回头看了眼,舅公已经离开了。

  周归与在脑子复盘对话的每个细节,没从舅公身上感觉到敌意,暂时放下了猜疑。

  他本来就不打算做什么。

  周归与走到后院,发现梁星灼没上车,而是在车边来回踱步,时不时神情焦灼朝这边看。

  梁星灼也第一时间看见了他,走上前,留意他身后无人,第一时间关心:“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我们还回沽南吗?”

  “说教训话。”周归与含糊回答,从身后揽住梁星灼的肩,带他往车边走,“回,这就回了。”

  边走边问:“怎么不在车里等我?”

  “我坐不住。”

  梁星灼的心思全挂在脸上,一个字,愁。

  “哥,他们是不是真的怀疑你是……”说到关键处梁星灼自动消音,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才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补全后小半截,“同性恋了。”

  周归与被梁星灼的谨慎逗乐,捏了捏梁星灼的后颈帮他放松。

  “没怀疑,你不要疑神疑鬼吓自己,我都不觉得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这还不严重啊?”梁星灼眉心皱得都能拧出水来了,“很严重了,被你家里人知道了还得了,山崩海啸都不为过。”

  “你害怕山崩海啸吗?”周归与忽然问。

  梁星灼不假思索,条件反射般答道:“当然怕了,没人不害怕吧。”

  尤其一想到昨晚他和周归与做过什么,面对山崩海啸,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意识觉得自己死在里面好像活该一样。

  周归与微怔。

  走到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周归与对梁星灼说:“不会发生的。”

  梁星灼“啊”了一声,没跟上周归与的脑回路。

  “你害怕的事情,山崩海啸。”周归与指明后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许诺,“不会发生的。”

  梁星灼被周归与认真的语气唬住,愣了好几秒,怔怔回答:“……好,那就好。”

  “不到非做不可的时候,还是不要出柜了。”

  提到出柜这两个字,梁星灼就想起之前在客厅那一出,想起周忠惟扇在周归与脸上的巴掌。

  心惊,也心疼。

  “我觉得陌生人的眼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家里人的不理解和反对,因为没人能做到不在意家人,一旦在意,就会痛苦。”

  梁星灼看着周归与,担忧道:“那些东西太沉重了,我不想你背负那些。”

  周归与揉揉梁星灼的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想法跟之前一样,不会出柜的。”

  梁星灼仰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认真地说:“我想法也是,哥,我会一直做你的树洞。”

  周归与笑了笑,收回手,关上后备箱。

  “上车吧。”周归与对梁星灼说。

  梁星灼“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副驾,打开车门先坐了进去。

  梁星灼一走,周归与脸上笑意尽褪。

  他用了十几秒收束暗涌的情绪,深呼一口气,绕过车头,坐上了驾驶座。

  今天才大年初一,返程路上车流量小,傍晚时分,周归与已经开过了一半的路程。

  再有四个小时就到沽南了,到家估计零点左右。

  周归与和梁星灼在服务区商量过后,决定还是开夜路回家,不下高速找酒店停留一晚了。

  他们都不喜欢睡酒店。

  重新出发前,周归与去便利店买了一杯咖啡,提神喝。

  梁星灼也要想一杯,周归与没让他买。

  理由是:“你又不开车,困了睡你的。”

  梁星灼叹气:“可是我想陪你说话嘛,有人说话不容易犯困。”

  周归与失笑:“我习惯熬夜了,比起做手术这不算什么。”

  “话是如此……”梁星灼又是一声叹息,“我会开车就好了,这样你也能眯会儿。”

  周归与放好咖啡,系上安全带。

  “想开车还不简单么,高考完就给你报驾校,等你拿到驾照,哥再给你买辆车。”

  “不,我给哥买。”梁星灼自有打算,“我算过账,高考如果拿到省状元,各种奖金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百万,跟哥你当年拿的数额差不多。”

  周归与挑眉:“这么有自信,都在惦记省状元的奖金了。”

  梁星灼微扬下巴:“当然,也不看我是谁弟弟。”

  周归与不这么想:“你自信不是因为你是谁弟弟,而是因为你是梁星灼。”

  梁星灼不好意思垂下头:“瞧你夸的……”

  “实话实说。”

  周归与发动车子开出服务区。

  一过十点半,梁星灼就开始犯困了,他硬撑着不睡,要陪聊,结果没撑足半小时,头越来越往旁边歪,很快睡了过去。

  周归与没叫他,由着他睡。

  他自己没有困意,就算不开车,没喝咖啡也是如此。

  自己心里有多乱,自己清楚。

  车里放着轻缓的音乐,怕吵着梁星灼睡觉,周归与调低了音量。

  开过下一个服务区,周归与听见梁星灼开始断断续续说梦话。

  一开始还听不清梁星灼在说什么,后来声音变大了,咬字也清晰了,甚至还能听出不安恐惧的情绪。

  “我哥不是……你们不要说他……”

  “我……我也不是,我们……没有……哥,哥……”

  “不要……别打他……是我,我的错……”

  “别打我哥!”

  梁星灼情绪越来越激动,周归与刚靠边停车,梁星灼大喊一声“不要!”,陡然睁开了眼睛,身体颤抖了一下,蹭地坐直。

  满眼惊惧,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周归与伸手拍梁星灼的肩膀,试着叫他:“星星,没事吧?”

  梁星灼傻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心有余悸靠回椅背。

  “……原来是梦。”嘴上喃喃,劫后余生似的,“是梦,幸好是梦,不是真的……不是……”

  周归与拧开矿泉水给他递过去:“喝点水。”

  梁星灼失神接过,喝了一口,呆呆地看着矿泉水瓶,人还沉溺在梦里的情绪中,没有抽离出来。

  “梦见什么了?”

  其实周归与大概猜到了那是一个怎样的梦,但他还是问了。

  梁星灼想了想,只回答:“忘了。”

  “是个噩梦,忘了也好。”

  哪怕知道只是一场梦,梁星灼也畏惧将其宣之于口,畏惧那微乎其微的一语成谶的可能性。

  说完,梁星灼又喝了一大口水,好像指望这水有魔力,能替他抹去想忘记却无法忘记的糟糕记忆。

  周归与垂眸。

  轻音乐在车厢里流淌,静谧持续了许久。

  从车窗往外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暗,高速上零星有车飞驰而过,带起短促粗粝的风声,唰唰的。

  周归与发动车子继续往前开。

  “嗯,忘了也好。”他肯定了梁星灼的自欺欺人。

  也变相提醒自己,不要把梁星灼拽到一个见不得光的世界来。

  只做哥哥也好。

  好过成为梁星灼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