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星灼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难道分道扬镳之后, 连口头上都不能再言明他们是兄弟了吗……要划清界限到如此地步?

  梁星灼抿抿唇,犯起倔来,非要问个明白, 哪怕丢失体面,哪怕自找难堪。

  “哪种话?”

  “捧高我踩低你自己的话。”回答完, 周归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星星, 你很优秀,一点不比我差,谁的光你都不必借, 你本身就很明亮, 可是你为什么总在否定自己?”

  梁星灼思绪出现短暂的停滞, 人懵懵的。

  “你只是指这个?”语气难以置信,仿佛周归与说了什么惊为天人的话。

  “只是?”周归与快被他气笑了, “难道你认为, 还有比这个更需要我同你严肃讲明的东西?”

  “……没。”

  梁星灼为自己对周归与的曲解感到惭愧,同时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连声音都带上了喜悦:“我明白你说的意思, 以后不会这样了。”

  周归与隔着电话都能想象梁星灼此刻嬉皮笑脸的样子,偏偏又对他狠不下心说重话, 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万般无奈。

  “你就糊弄我吧。”

  梁星灼认真道:“没糊弄你,我真的明白了。”

  还明白就算我们分道扬镳,你也没有要跟我划清界限。

  如此, 周归与才“嗯”了一声,勉强翻篇。

  紧接着说:“正好, 你刚才不提我也打算跟你说,肿瘤医院的offer我已经推掉了。”

  梁星灼一听, 震惊得好几秒没说出来话。

  再开口音量都高了一度:“你说什么!?”

  “天哪,你怎么能推掉!多好的机会啊,那么多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你居然推了?”

  不想周归与留在京柏是一回事,眼看着他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又是另外一回事。

  爱就是这么矛盾。

  相较于梁星灼的激动,周归与竟然还笑得出来,轻声安抚他:“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

  梁星灼简直恨铁不成钢:“好,你说,我倒要听听是什么天大的理由,大到值得你放弃这个offer!”

  “天大的理由吗……”周归与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思索片刻,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天大的理由,但这是我遵从自己内心的决定。”

  “我的求学之路马上就告一段落了,十几岁我想出去看看的世界,我看了,我想学的专业,我学了,这一路我没有遗憾,我做到了顺心而为。”

  “我一直不想活在世俗价值定义的成功里,接受这个offer是世俗认知里的正确,但不在我的认知里,所以我没有选择它。”

  梁星灼在周归与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也听得动容,听他说完,好奇发问:“那在你认知里的正确是什么?”

  周归与的语气没有一点迷惘和犹豫,有的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冷静:“我想回沽南工作,跟你一起生活。”

  一瞬间,有人托住了他惶惶不安的心,他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安稳。

  从昨天得知周归与拿到offer那刻,在他世界里又下起来的雨,又让他以为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雨,又一次因为同一个人停了下来。

  他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余妍刚去世的时候。

  从出生起,余妍就是他的依靠,他的全世界。

  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得癌症走了,余妍一个人生下他,再亲力亲为把他拉扯大。

  他的成长过程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他对父亲的了解也只能通过一些照片,哦,原来我爸长这样,我爸头发也是浅棕色,我爸也是双眼皮……诸如此类很表面的了解,再无更多,感情更是聊胜于无。

  没有爸爸对他来说没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毕竟从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谈不上失去。

  但余妍就不一样了。

  从得知余妍和周旭东死讯那刻起,他一直活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前一天晚上,余妍和周旭东还在饭桌上向他们宣布了第二天去领证的消息,他改口叫了周旭东爸爸,睡前他都还在高兴,自己终于要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明天之后周归与会变成他真正的哥哥。

  出事后,家里亲戚从老家赶来为余妍处理后事,他也随着余妍的骨灰一起回了老家。周家的一切,在短短几天内从他世界烟消云散。

  那时年纪太小,没了母亲这个依靠,没了即将拥有的爸爸和哥哥,没了家,他满脑子都在想,妈妈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他也想跟妈妈一起走,他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葬礼那天,从半夜就开始下雨,天亮了也乌云密布,周围的景色在他眼里都是灰暗的,人却是聒噪的、刺耳的。

  亲戚们在葬礼上因为他的抚养权问题扯皮不断。

  有人说他已经记事了,养不熟。

  也有人说他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养他注定是笔赔本买卖。

  总之谁都不想接手他,他就像个烂皮球,被人踢来踢去。

  大人的争吵跟淅沥沥的雨声混在一起。

  他双手抱膝躲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心想,这场雨永远都不会停了。

  直到一双白球鞋走进他的视线,在他面前停下。

  隔着朦胧雨雾,他看了好几眼才看清来人的脸。

  周归与扔开黑伞,这一路许是步履匆匆,风尘仆仆,泥点子弄脏了他的裤腿,头发也被山风吹得凌乱。

  他蹲下与自己平视,眉心微蹙,眼神像攥在手里的橘子皮,一拧就淌一手的酸汁。

  耳朵被周归与捂住前,梁星灼听见他说:“星星不听这些。”

  还说:“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发颤,失而复得,自责又庆幸。

  少年胸膛还不宽厚,但是为他挡住了世界的风风雨雨。

  记忆回笼,梁星灼感觉自己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的泪。

  八岁的时候,周归与把他带回之前生活过的家,他问过为什么要来找他,周归与回答他,因为责任。

  家里的大人不在了,他作为哥哥理应照顾年幼的弟弟。

  梁星灼哽咽道:“可是我不想你为了我放弃前途,我现在大了,我可以去住校,照顾自己没问题,生活费我有奖学金……”

  周归与打断他:“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梁星灼愣愣看着他:“我听懂了呀。”

  “你哪里听懂了?”周归与反问他,“我说想跟你一起生活,是为你放弃前途的意思吗?你如果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你大可以跟我明说,而不是自以为是曲解我的意思,还说一些感觉已经不需要我的话……”

  周归与叹了口气,到底舍不得对梁星灼说重话,最后也只是无奈评价他:“……小白眼狼。”

  梁星灼喜极而泣。

  又哭又笑地跟他说实话:“我当然也想了,我怎么可能会不想和你一起生活!其实我根本不想你留在京柏,但是我不能这么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周归与一本正经纠正他的想法:“你可以提出任何你想要的,我不愿意我会拒绝,我不拒绝就是我情愿。”

  “小叔和余阿姨都不在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梁星灼被他问住,想起一个被他遗忘的事情。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期盼过余妍来带他走了。

  从周归与把他带回家那天起,这份期盼逐日减少,时至今日,他不再那么害怕活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

  他以为只有自己才会遗忘这件事,没想到周归与也会。

  三年前周归与态度坚定地提醒过他,如今角色对换,他也可以成为他的支柱,告诉他,你也不用害怕。

  周归与大概在调整情绪,过了好久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梁星灼笃定地说:“你在医院绝对发生了什么事。”

  周归与失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要聊聊吗?”

  “会耽误你上学。”周归与了解梁星灼在学习上的秩序感,不想影响他,“改天再聊吧,我没事了,你快去吃早饭。”

  梁星灼却干脆拒绝:“我不要。”

  他打开卧室门,探头往外瞧了瞧。

  邹姨还在厨房忙活,早餐没做好。

  又看了眼时间,也充裕,如果不打电话,这点碎片时间他也用来背单词了。

  梁星灼对周归与说:“早饭还没好呢,时间也够,你不是总让我劳逸结合吗?如果现在挂电话,我可就去背单词咯,你了解我的。”

  周归与无奈道:“你啊你。”

  梁星灼轻声安慰:“跟我聊聊吧,哥,通宵做手术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想你还带着心事,接下来一整天都不开心。”

  周归与想了想,把今天那对夫妻的事情跟梁星灼讲了一遍。

  梁星灼听完,由衷评价:“你太强大了,换成我,我看到患者那一刻就傻了,更别提上手术台了……”

  周归与自嘲感叹:“我真的强大就不会情绪失控了。”

  梁星灼蹙眉:“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刻,你是人又不是神,不要用神的标准要求自己,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魅力的本质就是人情味’。”

  他说得一脸认真:“我哥就是一个贼有魅力的人,一直都是。”

  周归与终于被他逗笑了。

  “好了。”周归与站起来,看了眼时间,“我该去交班了,你也去吃早饭,吃完上学去。”

  “行,你忙完就回办公室补觉啊,别一直不休息。”

  周归与笑着说好。

  年底最后一个月,沽南接连下了三场大雪,进入深冬。

  元旦假期结束,临近学期末,班上学习气氛紧张浓厚,下课时间走廊都没什么人,大家都在教室猫着刷题。

  高考一天一天逼近,寒假一放又是过年,亲朋聚会高峰期,谁也不想期末考砸,影响过年的心情。

  与此同时,梁星灼的十八岁生日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