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周旭东和余妍那场车祸,廖主任参与过救治。

  同样的年龄,同样是夫妻且女方怀有身孕, 同样是钢管造成的双人贯穿伤……可惜钢管伤到了周旭东和余妍的心脏,最终抢救无效双双死亡。

  于情理上, 今天不该叫周归与来会诊,可是人命大过天, 这么棘手的情况,不找胸外最好的大夫过来,岂不是见死不救?

  廖主任的心情很复杂。

  十年前周归与还是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孩儿, 十年后周归与已经成为了能独当一面的优秀外科医生, 他救过很多人, 往后还会有更多人在他这里重获新生,然而遗憾的是, 离开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她作为旁观者尚且这么想, 何况身处其中的周归与呢。他看见这两个患者那刻是什么感受,脑子里都闪过了什么画面和念头,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周归与当然知道廖主任说的那道坎儿是指什么。

  他看着廖主任, 冷静得一如平常:“我能。”

  “我现在先是医生,然后才是病人家属, 廖主任您放心,我不会在专业上感情用事。”

  廖主任向他投以欣赏的目光:“好,我也相信你做得到。”

  两台手术一直到天亮才结束, 都很成功,胎儿也没问题, 只是早产需要住一段时间保温箱。

  见完病人家属,周归与回更衣室换下手术服。

  长时间精力高强度集中, 一松懈,疲惫感成倍增加压在身上,跟以往不同的是,今天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

  手术明明很成功,病人家属对他感激涕零,同事和前辈也对他赞许有加……明明方方面面接收的都是积极情绪,他却愈发感觉挫败。

  周归与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脑子放空,仰头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白织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显得凉凉的,没有温度。

  精神一松散,那些被有意驱赶的记忆碎片就像没了闸门阻挡,疯了似的开始往回倒。

  灯光晃得眼睛发酸,他垂下头,捞出兜里的手机,一看这个点梁星灼估计也起床了,直接给他拨过去一通电话。

  他好想立刻听到梁星灼的声音,说什么都好。

  梁星灼洗漱完,刚打开卫生间的门就听见手机在响。

  他跑进卧室,一看来电显示是他哥,开心接起:“你忙完啦?”

  “嗯。”周归与撑出一个笑,问他,“你在做什么?”

  “刚洗漱完,今天起得早,邹姨早餐都没做好呢。”

  梁星灼开了免提,带上卧室的门,一边换衣服一边跟他说话:“手术顺利吗?我睡前看你都没回我,就知道你还在忙。”

  周归与:“顺利。”

  “那就好,我哥最棒了。”对梁星灼来说,夸他哥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梁星灼心里惦记钱的事儿,装作随意问起:“那我发给你的消息,你看了吗?”

  “现在看。”

  周归与也打开免提,切到聊天页面。

  几秒看完,他回想那张卡的余额,提醒梁星灼:“那张卡上估计有四万,你要捐这么多吗?”

  梁星灼硬着头皮编:“我感觉那些流浪小动物太可怜了……我不能都捐给他们吗?”

  周归与笑了笑:“当然能,那笔钱本来就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并以实际行动表示支持,“回头我也捐点儿。”

  梁星灼感觉这应该算糊弄过去了,明面上傻乐两声,赶紧扯开话题:“你今天还有手术吗?”

  周归与正准备回答:“暂时——”

  梁星灼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赶紧出声制止:“啊啊啊啊停停停!你不要回答我!我也什么都没问!”

  这个点还不到交班时间,没交班那就还算夜班。

  医院有个无法考究但经常发生的玄学现象,那就是上夜班的时候,绝对不能问或者说“今晚没有手术/病人了(吗)”,否则当天晚上会忙得不行。

  前两年周归与刚入职,他不知道的时候总这么问。

  后来偶然被周归与同事科普了,他想到自己以前问了那么多,得把他哥忙成什么样,愧疚地冲周归与说了好多声对不起,心疼他哥疼得眼睛都红了。

  周归与揉着他头笑他傻,说自己不信这些,也没有因为他的关心变得忙碌过。

  他只感觉到了幸福。

  上夜班也被人挂念惦记的幸福。

  梁星灼虽没再自责,不过自那以后有意不问不说。

  刚刚真是心虚过了头,连一直习惯的避谶都忘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蛮差劲。

  不止对他哥说谎,关心也不够,一整天只想着凑钱。

  “对不起,哥……”梁星灼愧疚极了。

  周归与微怔,随即轻笑:“道什么歉,傻不傻。”

  “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不信这些。”他问起别的转移梁星灼注意力,“三明治好吃吗?”

  梁星灼“嗯”了一声:“好吃,我都吃完了。”

  “回头再给你做。”

  “好呀。”梁星灼套上卫衣,问,“你今天还上班吗?”

  “上,下午有门诊。”

  “啊……”梁星灼担忧道,“可是你一晚上都没睡。”

  “我回办公室在沙发上眯一会儿。”

  “好吧。”梁星灼心疼他,“我哥好辛苦。”

  周归与看着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视线好像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星星。”他忽然轻轻地叫梁星灼小名。

  梁星灼:“怎么了?”

  周归与没说话。

  梁星灼感觉周归与情绪不太对,凝神问:“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周归与阖了阖眼,再开口声音有点哑:“没事儿,就是今天……有点想小叔和余阿姨了,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一晃马上就十年了。”

  他们差一点就能变成真正的一家人。

  一个完整的家。

  有人做母亲,有人做父亲,他做哥哥,梁星灼做弟弟,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新成员,每个人都很期待ta的到来,为ta准备了满满当当的爱。

  就差那么一点点,所有人都能幸福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两个就不会变成被抛下的人了。

  每次一想到这,不止梁星灼,连周归与都会产生一种既庆幸又痛苦的感觉,庆幸不止剩下自己,痛苦于对方而言,只剩下了自己。

  互为遗物的两个人,拥抱取暖也难免互揭伤疤。

  所以除了清明、周旭东和余妍的祭日,他和梁星灼平时很少提起他们。

  周归与今晚是情绪失控了,他说完就开始后悔,清清嗓想往回拉,没想到梁星灼先开了口。

  “是啊,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快得令人难过。”他先肯定了周归与的情绪。

  再用心安抚。

  “哥,我教你一个办法吧。每次你想到他们,像现在这样难过的时候,你就告诉自己,他们现在也是十岁的小朋友了,他们也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只是跟我们不在同一个家了。”

  “因为我发现,比起接受跟他们不是一家人,我更难接受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我还活着,每天可以呼吸到空气,吃到好吃的东西,闻到花香,感受风和雨,可以反复度过四季,我希望他们也能这样活着,我不希望只有我在幸福,我希望他们也在幸福,哪怕这份幸福没有我的参与。”

  说到这,梁星灼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又故作轻松笑起来,认真地表达。

  “你可能会惊讶,想着‘哇,梁星灼这个小自私鬼怎么突然这么变得这么无私’,其实我还是一个自私鬼,我之所以能说出这么无私的话,是因为我还有你呀。”

  “哥哥,因为我还有你,所以我不是那么害怕活在没有他们的世界里。”

  他说得字字真心,但哪怕只退回到三年前,他都没办法说出这番话。

  三年前,周归与即将博士毕业,面临就业选择。

  当时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京柏肿瘤医院,院长直接联系了周归与的导师,希望他毕业之后能到本院的肿瘤外科工作。

  薪资、福利待遇、人才培养、科研资金等方面都给出了非常可观的条件。

  周归与跟他提完这件事,当天他就上网查了这个医院的相关资料,这一查他才明白了这份offer的含金量。

  他一直知道周归与优秀,可是时不时发生一些事,总让他产生一种对周归与了解仍然太流于表面的感觉。

  在他不了解的领域,周归与已经是金字塔上层的人物了,而这远远不是他最后抵挡的终点。

  我不能做他的绊脚石。

  ——这是梁星灼脑子里跳出来的一个念头。

  紧接着,他不受控制陷入一种无望里。

  年龄的鸿沟,才学的差异,以及没有血缘维系的纽带,这些都让他感觉始终没办法追上周归与的脚步。

  他们早晚会分道扬镳。

  不过……本来从八岁那年他就该独自生活了,已经赚到了好几年,他很满足了。

  梁星灼如此安慰自己,并以此遏制心中疯长的私心。

  第二天,梁星灼主动跟周归与说:“哥,我昨天查了那个肿瘤医院的资料,这家医院也太牛了吧!肿瘤外科跟你的研究方向也吻合,你一定要去,以你的能力肯定能为现代医学做出贡献,实现人生价值。”

  周归与听完他慷慨激昂的发言,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在这半分钟里,梁星灼全凭知恩图报的道德感拽着,才没有说出“但我不想你留在京柏”这句话。

  意志本来就不坚定,哪里经得起沉默的消磨,梁星灼自顾自往下说:“哈哈哈哈,我已经在脑补以后你拿了科研大奖,我要怎么跟别人吹牛了,哥,我能借你的光往自己脸上贴金吗?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是我哥,我也太有面儿了!”

  不知道哪个字眼惹了周归与不快,他突然变得很严肃:“别说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