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私宅闭门谢客多日,屋里屋外都如同没有人那般静悄悄。
魏老爷子还在世时他的孩子们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他人已不在人世,他的孩子们就算有事来这里也找不见他了,更不用说这座曾经热热闹闹地住下一整个大家族的房子已经彻底属于魏庭之,那些平时就厌他惧他的人就更不会来这。
引人注目的警车安安静静地从山脚下开到山上,年轻的民警下车见山上竟有座这么大的房子和花园,甚至还有个游乐园,不住摇头称奇,“怎么会这么安静?”
“这山上就他们一户,还没有人来,能不安静吗?”
年轻的民警左右望了望,发现两侧延伸下去的房子竟然看不到尽头,又好奇地问:“这魏家每年得交不少税吧?”
“据说市里那么多年就没人超过他们家,背景硬,也经得住上面查。”
这次来的民警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女民警前后和春生见过两次面,这次来魏家给春生看照片就是她负责带队。
林羡早早就在等他们,把三人迎进了客厅,佣人还适时送来精致的红茶和点心,但三位民警以有公务在身队里有纪律云云没有动桌上的东西,林羡只好让佣人给他们取来矿泉水。
这回民警没有拒绝,女民警接过水后温声问了句,“春生还没起床吗?”
“起了,他一会儿就下来。”
“他坐着轮椅方便吗?”
“方便,有轮椅道。”
“房子里也有轮椅道?”年轻的民警问。
林羡笑了笑,“以前就有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腿脚不好,有时候需要轮椅代步。”
三位民警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没过多久春生就歪歪扭扭地驶着他的轮椅出现了,魏庭之神色淡淡地跟在他后面,看他费劲转轮椅的车轮就是不肯让自己帮忙推。
民警们见事件的当事人终于出现了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做准备工作,该录音的录音,该记录的记录。
短暂的寒暄结束,女民警拿出了几张照片让春生认。
四个人都是警方在一个城中村里抓到的,因为绑匪里有一个中度烧伤发生感染,疼了几天实在受不了便趁着另外三人不注意跑去诊所开止痛药打消炎针。
静海市所有的医院和诊所都收到过警方的通知,当时诊所值班的医生看到来人有大面积烧伤却明显没送过医而是自己做过简单处理就意识到不对劲。等人走后便马上报警,警方这才抓到人,报警的医生也将获得一笔不低于十万元的奖金。
春生从民警手里接过照片,只用一眼就认出了是那四个人没错,他把照片还给民警,指着自己的左耳对他们说,“我的耳朵就是那个受伤的人打坏的,他好凶,不是好人,你们要小心。”
坐在春生身旁的魏庭之听到这话忍不住偏头看他术后还在恢复期的耳朵,看一眼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便往下一沉到底,叫人不敢直视。
女民警努力忽略魏庭之阴沉沉的脸,微笑着接受了春生的好意,“谢谢你,我们会小心的。”
嫌疑人经由受害者确认无误,之后的事情就只需要交给法律和警方,包括魏泽和魏昶晖。
魏家发生这样的大事,几乎是八年前的事情重演一遍,但不同的是这次被绑架的人没有死,并且还有两个魏家人被刑拘,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里头大有文章,而且八九不离十这是魏家老爷子死了后魏家内部在斗,目的那自然就是争家产了。
虽然魏老爷子的遗嘱至今都没有公之于众,但大家都不难猜出估计是留给了魏庭之不少好东西,因为网上早有人查到魏庭之在天荣的持股比例增加了。
这都不需要不入流的小杂志小报纸再费心给大家编故事,有心留意这次绑架事件的人自己就能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哪怕和事实相去甚远,但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魏家绑架事件在静海闹得沸沸扬扬,但魏家除了魏云海和王嫣在家急得面红耳赤直跺脚,其他人都干干净净地站在事外,问就是“不知道不清楚不关我的事”,就连魏家的现家主魏琛都没有对这件事表现出一点关心,大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的意思。
而当事人春生,他完美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家一心养他的伤再发愁他的木雕买卖。
他天生温和无害的性格在人生头一次做生意这件事上也难得表现出了一点心急,一天的时间除去吃饭和睡觉,不是练习木雕就是和佣人们练习怎么做生意,一不小心比魏庭之和林羡还忙。
魏庭之在家常常找不到人,好不容易找着人了却发现他被佣人们团团包围,他找半天的人正坐在桌前抓着一支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表情严肃又认真。
魏庭之当时没靠近打扰他,等晚上春生回房间了再趁他睡觉的时候偷看他的本子,翻开一页就能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狗爬字。
一般能把方正的汉字写成这个鬼样子的都是不熟悉汉字结构,也就是说平时写字写得少或者不认识多少字。
春生两个都占,所以他的本子上不全是汉字,也会有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鬼画符。
魏庭之拿着春生的本子琢磨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这纸上画个满嘴尖牙的小人是什么意思,于是等第二天春生睡醒了便问他,“你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春生一看魏庭之竟然偷翻自己的本子,一下红了脸,伸手抢回来,“你怎么能偷看我的东西?”
“我没偷看,是你没把本子收好。”
“我收好了,我明明放在抽屉里。”
“那抽屉上锁了吗?”
春生一怔,“没有。”
“没锁就不能算收好,而且你的就是我的,我想看就看,不能说是偷看。”
魏庭之歪理一套接一套,但春生也没有以前那么好糊弄,问他,“那你的东西我也可以想看就看吗?”
“我有东西不准你碰?”
春生一想也对啊,魏庭之的东西确实从来没说过不许他动,于是瞬间就原谅了他偷看自己的本子,还给他解释自己本子上的内容。
“婷婷她们说在外面卖东西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不会都像在家里练习一样,尖尖牙就是没有礼貌的人,没礼貌的人会为难我,会嫌弃我的木雕难看,然后要我不要钱送给他,我不理他就好了。”
魏庭之淡声道:“你不出去卖东西就不会遇到这种人。”
春生摇头,阖起本子,“也会有有礼貌的人。”
他的社会生活经历不算多,从他成年离开福利院住到西角路,满打满算不过两年,但因为他是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低收入人群,挣的钱比静海市的最低工资标准还要低,可以说只要是和穷有关的苦他都尝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也算是都见过,他比热心教他该怎么应付没礼貌的客人的佣人们更清楚什么是人性复杂。
他见过最混乱,闹得头破血流的工地纠纷,见过要不回被拖欠的工资只能哭着去跳楼的人,见过要养活一家老小的煎饼果子车被城管无情拖走,见过卖菜的老人收到假钞当街悲恸大哭。
可他也见过卖房子也要把工资给工人们发齐的包工头,见过对身有残疾的小摊贩睁只眼闭只眼的城管,见过给拾荒老人剩饭剩菜说是客人吃不完的,其实明明都是老板娘现做新鲜的,他路过都看见了。
他知道这个世上有坏人,可也有很多的好人,他对“人”充满信心,再穷再苦也没觉得人生无望,没有抱怨自己出身不好命不好,也不觉得这个世界不好。
他觉得这个世界挺好的,有白天有黑夜,就算晚上没太阳也有明亮的灯;冬天固然很冷,可是只要坚持一下,冬天过去了就会有温暖的春天。他知道生活不易,可也不是就黑得望不到头。
他知道佣人们都是好心,所以才会把她们给自己的建议连写带画都记到本子上,而他也只有坚定地走出这个房子,走出魏庭之的羽翼下才能报答她们的好心,才能不辜负她们陪自己练习。
春生知道魏庭之不想自己出去,不管自己出去是为了干什么,甚至他每天对木雕的练习,对做买卖的练习都不是建立在魏庭之同意和支持的基础上。
他和魏庭之在这件事上出现了一种很微妙的默契,各持己见,也不打算退步,谁也不主动提起,好像都选择了先放着等对方的想法发生改变,因为他们都不想惹对方生气,不想吵架。
时间在这种微妙的默契下悄然流走,静海市的气温也随寒意的消散也逐渐回升。
春生的左耳术后恢复得很好,扭伤的脚腕比耳朵好得要快,为了做生意而专门刻的木雕也在养伤的期间攒了一个小箱子。
这天,他敲开了书房的门,提出希望魏庭之能陪他出去看看哪里适合他卖木雕。
魏庭之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去年生日的时候春生送给他的钢笔,淡声说:“现在气温还算适宜,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
春生听得一愣,看着书房里衬衣笔挺的男人几乎说不出话。
“可是再过几个月,等到夏天的时候外面可能会有40度的高温,你在外面不会像在家里一样有空调,有人给你准备下午茶,你也不能困了随时都能睡觉。再过半年,等到冬天的时候外面可能会零下,会下雪,你在外面不会有暖气,手会被冻得僵硬,连木雕的刻刀都拿不稳。”
“然后就像之前我说过的,在这种情况下你在外面待一天也挣不回来一百块钱,那你为什么还要出去?”
“你已经拥有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却执着要到外面吃这份苦,宁愿会被陌生人为难也不让我照顾你。”
魏庭之直视站在门边的春生,“我给你一个机会说服我,理由充分,我就让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