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脚到茶舍有一段石子路,汽车进不来。

  隆冬清晨,天色灰蒙,沈令撑伞走在大雪里。

  积雪已经被扫至两旁,湿漉漉的碎石子在街灯下泛着冷光。

  沈令被飘进伞里的雪花冰得脸颊发麻,他拉了拉围巾,加快脚步推开鸣雪斋的大门。

  这个点客人未到,扫雪的师傅显然也是刚收工回来,正撸着袖子坐在一边的竹椅上喝热茶,扬了扬茶杯高声向沈令问好。

  沈令太习惯这种热情,轻轻抿了抿下唇:“早上好。”

  想了想,又添了句“您辛苦了。”师傅的笑声瞬间变得更加爽朗。

  泡茶的女侍者提着裙子跑过来,惊讶道:“小东家?您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她穿淡绿色茶道服,长发用一根别致的碧玉簪子挽着,古色古香的打扮很衬室内的装潢。

  沈令拉了拉围巾,向前几步,撑着桌角坐下,“我下午才有课,听说早上有客人,就过来看看。”

  他说话声音有些气弱,女侍者想要帮他脱外套,手伸出去又不敢碰,只能弯腰小心站在一边,关切的目光让沈令条件反射地想要躲避。

  沈令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听起来中气足一点:“我就是刚走得急了点,缓一下就好。”

  他是心脏有点毛病,从小一直断断续续住院,鸣雪斋虽然是爷爷送他的成人礼物,但开张三年,他也没工夫过来看一眼。

  昨天第一次到场,经理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接待,每个人脸上都是这种神情,好像稍微不小心他就能两眼一闭倒在这儿似的。

  沈令不喜欢这种状态,但从小到大家里的过度保护,也让他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

  女生端了杯热水过来,赧然地笑笑:“本来早上我也抓了把碎茶学着泡的,但泡得浓了,闷得也久了,不好意思让您尝。委屈您喝点热水将就。”

  沈令双手接过来:“谢谢。”

  鸣雪斋哪怕只是普通侍者也得会点泡茶的手艺,沈令知道她是谦虚,没有反驳,小口地抿着热水。

  室内其实很暖和,但沈令在路上冻得狠了,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所以即便被身上过于厚实的羽绒服闷得有点喘不过气,他也没立马脱下来。

  他捧着茶杯温热冻僵的手指,抬头看茶舍里的装潢。

  还是有点陌生。

  虽然昨天已经来过,但也只是在室内草草转了一圈,后山的廊亭都还没机会去看。

  带他介绍的应该正好就是眼前这位姐姐,沈令脸盲辨认不出面孔,但记得她戴的那支碧玉簪子。

  身体暖回来后,沈令放下茶杯,起身往楼梯走,“我们收拾一下,准备开张吧。”

  “好的小东家。”

  女侍者应着,将他往楼上引,边走边说:“李老师家里不是添了位小孙儿吗?他最近忙得都不过来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好的茶师,幸好有小东家您来顶老师的位置。”

  她口中的李老师是位有名的茶师,放眼整个沄城,都找不出几个比他更深谙茶道的人,算起来也是沈令的大前辈。

  沈令连连摇头:“我比李老师差远了。”

  “小东家您太谦虚了。”

  对方一口一个“小东家”闹得沈令耳热:“你别这么叫我了。”

  他腼腆地笑笑,“我就只是偶尔来做做茶,见见人,别的也干不了什么,茶楼生意都得麻烦经理和你们上心,就直接喊我名字吧。”

  “这……”女侍者面露难色。

  沈令虽然不常来,但总归是她真正意义上的老板,直接喊名字怎么想都不太妥当。

  二楼比大堂温度更高,沈令脱下厚外套,整齐地叠在臂弯里,等了两秒不见应声,猜她大概是为难。

  “真的没关系,”他想了想,说:“以后在外人面前也不用那么叫我,只当我是新来的茶艺师。”

  没了宽大的外套罩着,他身形看上去格外清瘦,笑起来也轻轻柔柔带了着青涩的意味。

  女侍者看得愣了两秒,然后才反应过来。

  沈令身体不好,沈家从小把他保护得密不透风,沄城里不少高门显贵都对这位小少爷好奇不已,但大多都没见过。

  以后沈令会经常过来,这声“小东家”喊出去免不得太惹眼。

  “我明白了。”她郑重道:“我也会跟其他人都交代好的,您放心”。

  “谢谢你,”沈令笑了,又问:“客人什么时候来呢?”

  “应该就这会儿,差不多快到了。”

  沈令脚步一顿:“这么早?”

  他其实不太会跟人接触,和陌生人打交道容易紧张,原本以为客人们怎么都得九十点钟雪停天晴后才来,他还能有时间准备一下。

  可现在天都没亮。

  计划被打乱,沈令陡然有点心慌。

  “贺先生忙,一向都来吃早茶。”女生解释道。

  “贺?”

  “就是沄鼎集团贺家。”

  “哦……”沈令捏捏掌心,很有名,但他也只是听说过。

  传闻中,不太好惹。

  “贺先生是常客,”对方像是怕他担心,又补充道:“虽然喜好不好琢磨,但人还是很随和的?”

  随和吗?

  沈令听到的可不然。

  生意场上能做到贺家那种地步的,哪有真正脾气好的。

  沈令推开茶室的门,总觉得有点忐忑。

  “对了宋雅姐,”他叫住将要离开女生,谨慎地嘱咐道:“时间还早,客人不一定吃过早饭,麻烦你准备些点心,空腹喝茶也不好。”

  “好的,我这就叫人准备。”对方立即应道,说完却没有离开,而是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

  “那什么……”她尴尬地挠鼻尖:“我叫秦臻。”

  沈令怔住了。

  怎么会?

  他又认错人了?

  可昨天这位姐姐带他逛茶舍的时候,明明说自己叫宋雅啊。

  戴碧玉色的簪子,个子高高的,声音甜甜的,沈令记得很清楚。

  他再次看向对方发间,确认就是一模一样的碧玉簪子。

  沈令混乱了。

  秦臻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发簪,顿时明白过来:“您是把我和昨天带您逛茶舍的姐姐弄错了吧?那位才是宋雅。”

  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发簪:“簪子是和我宋雅姐一起逛街的时候买的,一模一样。”

  沈令恍惚地眨眨眼:“对不起,我……”

  他表情没太大变化,脸色却有些发白,秦臻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在意——”

  “很多人都说我俩像来着,稍微有点脸盲的都分不出来,你不是头一个认错的。”

  沈令还是很愧疚:“实在不好意思……”

  “真的没关系,”秦臻笑着说:“这样吧,明天我换成鸢尾花的簪子,那个也很漂亮,我早就想换了,你也不会再弄错。”

  她应该是真的不在意,还反过来宽慰沈令,沈令却不知不觉中把怀里自己的羽绒服都捏皱了。

  他抿着唇半晌才松开,扯出一个歉疚的笑:“谢谢你呀,小臻姐。”

  “没事,”秦臻摆摆手:“那我去接客人了,外面雪还大呢。”

  沈令点头:“麻烦你了。”

  关上门,沈令肩胛一松,低低地垂下头。

  他又认错了人了。

  和别人随口一说的脸盲不同,他是真的病理性的,无法辨认任何一张面孔,包括他自己的。

  从小他就认不出班上的同学,经常搞错名字闹出笑话,又因为心脏问题经常住院,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为了避免尴尬,沈令总是认真记下遇到的每一个人的外貌特征。

  虽然效果并不显著。

  比如昨天他用心记下宋雅的身形、体态、碧玉簪子,并没能让在工作的第一天有个体面的开场。

  他依然让场面变得尴尬了。

  这个认知让沈令无比沮丧。

  秦臻在外面的小石子路口接到了贺闻帆。

  贺先生是从鸣雪斋开业起就常来的熟客,对山间店内稍显的复杂的路线了如指掌,甚至比好些店员都要熟悉。

  如果不是大雨或大雪,根本不需要人接。

  他也不喜欢别人总跟在身边。

  这是鸣雪斋上下都默默遵守的隐藏规则。

  可今天毕竟情形不同,李老师回家了,新来的这位是小老板,还是身体很不好的小老板。

  虽说贺先生这人没什么架子,只要你别总往他跟前凑,他就会对你客气三分。

  可贺先生的这种客气,没有人味儿。

  秦臻一想到连不小心认错人都会内疚得脸色发白的沈令,就觉得她们的小老板一定很容易被贺先生被吓坏。

  “贺先生,”秦臻犹豫半路,还是斟酌道:“李老师最近有事回家了,您知道的吧?”

  那位满面红光的李老先生,昨儿一早刚往贺家送了满月酒的请帖,声势浩大得估计整个沄城没人不知道他抱孙子了。

  贺闻帆点头:“嗯。”

  “所以今天会是新的茶师给您做茶。”

  贺先生反应似乎还行。

  “嗯……他比较年轻,有点认生,您是第一位客人,他可能会紧张,还请您多包涵。”

  “如果有需要,您就直接找我,或者我们经理都行。”

  这两句就有些刻意了。

  贺闻帆皱了皱眉。

  他爱来鸣雪斋,除了好李老先生那口茶,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侍者店员都很懂分寸。

  从不多言,从不多语。

  于是今天这位女侍者多说的两句话,就显得尤为反常,且让人在意。

  什么来头的茶艺师需要被这么小心翼翼地介绍?

  从山脚那段石子路到鸣雪斋二楼,贺闻帆走过无数次,轻车熟路烂熟于心。

  但今天站在雅室门口,他却不太想进去了。

  心里有种莫名被摆弄的烦闷。

  “算了,等李老回来再……”

  说话间雅室的门已经被秦臻推开,明亮的暖光倾泻而出。

  室内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是冬天在鸣雪斋看雪景最美的地方。

  茶桌置于窗前,竹帘被错落卷起,天亮了一半,隐隐可见山间纷飞的大雪。

  新来的茶艺师就坐在那里,身上披着宽大的浅色棉麻外衫,轻轻按揉着手腕放松,脖颈曲线和单薄的肩脊都有种形销骨立般病态的柔美。

  突出的那节腕骨晃眼的好看。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洁白素净的面孔露了出来。

  额边发丝乌黑,肩颈下颌都瘦削,就像要和后山的零落大雪融化在一起。

  真的很年轻。

  年轻,且非常漂亮。

  “贺先生,”秦臻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撑着门把忐忑道:“您是要走吗?”

  贺闻帆淡淡收回视线。

  “不走。”

  再抬头时一切如常,他提步上前。

  “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