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内一丝动静都没有。

  庄廷把每个隔间都打开查看一遍,哪里有半个人影。

  陈宥呢?

  他掏出手机,正想拨通陈宥的电话,罗秘书却先他一步来电。

  “怎么了?”

  “你到门口来,马上,来了再说。”罗秘书不废话。

  庄廷不由自主捏紧了电话,脚步已经往外走了:“是陈宥怎么了吗?”

  “是……也不算是,你来了再说。”

  “等……”还没等他问完,罗秘书已经挂了电话。

  庄廷只用了三分钟就从二楼的宴会厅下来,并穿过偌大的花园,抵达叶家入口处的喷泉。

  只见陈宥扶着个女人,那女人身上还披着他的西装。

  见到陈宥,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可又看见他抓住别人的手,庄廷脸上立刻阴云密布。

  陈宥四处张望,罗秘书不见踪影,他忽然发现有人靠近,猛地转身,发现来人是庄廷,才放松下来。

  “你怎么出来了?罗秘书给你打电话了?”

  庄廷闷闷地“嗯”了一声,等他看清眼前的景象,脸上瞬间煞白。他激动地用双手摁住陈宥的肩:“你受伤了?”

  陈宥的白衬衫上,从前襟到腹部印着深浅不一的血迹,看得人不寒而栗。

  “我们去医院……”庄廷忙掏出手机,陈宥却按住他。

  “不是我……是她……”陈宥看向女人。

  庄廷愣怔住,也看向那女人,他这才注意到,女人细白的腿上,有一道道滑过的血痕。

  “我先送她去医院,没事的,你回去吧。”

  陈宥查了下,就算叫救护车,最近的医院派救护车过来也要20分钟,一来一回要40多分钟,倒不如从这叫车直接走。

  “为什么不叫救护车?”庄廷问。

  陈宥眉头微蹙,看了看女人,又朝庄廷摇摇头,庄廷便明白了,是她本人不愿意。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让罗秘书把车开出来。”

  “不用了,我叫了车,你的车……”

  我赔不起……

  庄廷瞪了他一眼,正想给罗秘书打电话,却看到他那辆幻影正朝门口开了出来。

  罗秘书在喷泉旁将车停好,陈宥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愣着干嘛,上车。”庄廷神情严肃。

  陈宥欲言又止。

  庄廷看他魂不守舍,便直接躬身,将女人打横抱了进去,毫不犹豫将她放到后座上。

  陈宥目瞪口呆,可庄廷已利落地绕到副驾驶开门落座。

  “上车,陈宥。”

  救人要紧,陈宥不再犹豫,一下钻进后座,关上车门,罗秘书便加油提速。

  陈宥还没从方才庄廷的举动中回过神来,女人一把掐住他的小手臂,神情比方才还要痛苦。

  “怎么了?很痛吗?”

  女人闭上眼,表情有些许扭曲,无力地朝陈宥点头。

  “再忍一忍,很快到了,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陈宥安慰人的嗓音有种莫名的力量。

  “男人……”女人喃喃道。

  “什么?”陈宥没听清,朝她凑近了些。

  女人看他一副努力的模样,忍不住苦笑出来:“男人的话都不能信……”

  陈宥顿了顿,沉默了几秒才看向她的眼睛。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是男人,”他缓缓道,“而是因为我是警察。”

  庄廷心头一颤,视线不由飘向后视镜,定定看着里面映射出陈宥一脸认真的模样。

  女人哑然。

  “保护你……”陈宥的目光移到她的腹部,又补充道,“保护你们,是我的职责。”

  如果他没猜错,女人应该怀孕了。

  女人没有反驳,她的神情从痛苦转为震惊,然后又平静下来。

  她依然紧紧握着陈宥的手,好像这个人身上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至少能让她不再害怕。

  此时,无人留意到,庄廷陷入回忆,一个对他来说有些久远的回忆。

  他终于想起他第一次见陈宥时的情形,陈宥问过他,但他当时竟然答不上来。

  不过,在这一刻,他完完整整地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日,即便他内心一百个不情愿,但因为庄仕添的要求,他不得不郑重其事去迎接他的“结婚对象”,继而跟他培养感情。

  因为不感兴趣,所以他根本没庄仕添给他发来的资料,自然也就不知道陈宥长什么模样。

  他西装笔挺,在警校门口等了将近一小时,等到口干舌燥、等到汗流浃背、等到耐性耗尽,才终于在司机的提醒下,从一堆乌泱泱放学的警校生中,找到了陈宥。

  那人穿着黑色的警校训练服,脚步轻快,脸上洋溢着意气风发的笑容,正跟身边的同学说着什么。

  但当时的庄廷实在气闷,他在晒日头,陈宥却一脸无知,更是让他怒不可遏。

  现在想来,他何曾没被那天的陈宥打动。

  他光是在阳光下走着笑着的样子,就像极了一棵年轻张扬的树,有一股庄廷前所未见的生命力。

  这棵树偶然被风吹落一片叶子,掉落在他的心湖,泛起一片涟漪。

  只是他当时也年轻,不愿承认这个人的出现,让他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

  他怎么会连这个都忘了……

  庄廷只觉心脏处传来了剧烈地疼痛,他竟会将他生命中唯一一件珍贵的宝贝弄丢了。

  -

  两人忙前忙后,终于把所事情都安顿好。

  庄廷方才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理清楚了,这女人分明是叶饶养在外面的小情儿,叶饶从来知道分寸,现在“搞出人命”,可见这女人跟其他随便玩玩的莺莺燕燕不同。

  他先给庄仕添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省得他老人家担心,随后又给叶饶拨了过去。

  电话只响了半身便被接起,显然这场订婚宴的主人一直留意着手机,对自己的婚宴倒没这么上心。

  叶饶:“你人呢?”

  庄廷冷冷道:“在医院。”

  叶饶:“什么?!搞什么?”

  庄廷单刀直入:“你认识方琳吧?”

  他刚才看到了女人的身份证。

  “……怎么了?”听到这两个字,叶饶终于认真起来。

  庄廷的声线没有任何起伏:“医生说再晚十分钟,她就小产了。”

  那头沉默了几秒:“她在哪?”

  “仁爱医院。她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我给她安排了病房休息,还有……我只是通知你一声,就这样。”

  庄廷深谙这个圈子的规则,要不要为了一个小情儿把未婚妻跟一众重要宾客抛诸脑后,不是他能替叶饶决定的。

  挂了电话,他回到走廊,就看到陈宥累得靠在墙上。

  见他回来了,陈宥的目光移到庄廷身上,那衬衫跟天鹅绒外套也已被染上斑驳的血渍。

  庄廷随着到他的目光,也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

  果不其然,陈宥见他皱起了眉头。只是,那神情不是往常那种嫌恶的样子。

  “送去干洗能洗掉的……”陈宥试图安慰,“再不然,你的衣服也很少穿两次,不喜欢的话让芳姨处理掉就好……”

  “这是我的婚礼礼服!”庄廷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没认出来?!”

  陈宥灵光一现:“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

  “你忘了?!”

  “你那些衣服能堆满一间九十平的房间,我,我哪认得出来?”陈宥为自己辩解。

  “可这是我们的结婚礼服,你至少不应该忘了这件吧?”

  他满腔打算付诸东流,一想到以后可能都没机会跟陈宥以这种身份出席宴会,不由暗自神伤,趁着这次见面,至少给对方留下点好印象,没曾想人家压根没在意。

  说不上是伤心还是气愤,庄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

  陈宥憋笑几乎憋出内伤,他轻咳几声,掩饰自己的笑意,才敢在庄廷身旁坐了下来。

  他从墙上钉着的酒精湿巾盒里抽出几张湿巾,递给庄廷:“擦擦手。”

  庄廷一声不吭接了过来。

  不可否认,他还是很讨厌医院,但这次他好像能理解段逸跟他说过的话,要想跟警察在一起,要先习惯死亡。

  习惯死亡当然也包括要习惯医院。

  这几个月来做的噩梦,全是关于陈宥坠楼的画面。有时他抓住了他,有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坠落。

  每次吓醒,心脏都好像被无形的手捏爆一次。

  他这才明白,陈宥生日那天,庄仕添送出的护身符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礼物即便再名贵,又怎么比得上那份注入关爱与牵挂的符纸。

  他对以前的自己真是太失望了。

  两人擦完手,又是一阵沉默。

  “你生日好像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吗?”陈宥打破僵局。

  庄廷匪夷所思地看向他。

  “你的新项目跟基金会让我沾了光,我回赠你一件生日礼物很正常,不过,别要太贵的,我负担不起。”

  庄廷一语不发,垂眸看向地面,半晌才开口道:“那些都是正常的商业运作,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他最不愿看到陈宥因为内心不安,才对他示好。

  “有钱不赚,不是你的作风啊?”陈宥揶揄道。

  商人重利,尤其是庄廷这几年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让公司在经济下行的洪流下活下来,所以这一举动尤其令人费解。

  “只是现在不赚而已,很多事情的意义现在是看不出来的,可能十年、二十年后也未必看得出来,但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宥觉得庄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种从未出现过在他身上的松弛感。

  庄廷又道:“就像以前,我也不理解你的坚持,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并不是为了什么。”

  陈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你把遗嘱都立好了,继承人写了我……”陈宥漫不经心地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庄廷身子一僵,随后缓缓扭头看向陈宥。

  陈宥假装不懂,歪头等着他的答案。

  庄廷眨了眨眼:“那是因为……”

  他正想解释,却意识到不对!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瞪大双眼,惊恐地问道。

  陈宥努努嘴不回答。

  “罗秘书!?是不是他说的?”庄廷气得发抖,这小子居然敢泄露这种信息。

  陈宥终于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天,罗秘书约他出去告知了此事,他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作息再次宣告失败。

  睡不着的时候他开始翻来覆去地想,庄廷以前明确向他多次表示,“任何话语都比不上实际行动”。

  只是当时的他以为庄廷是想拿钱控制他和羞辱他。

  但在经历那么多事之后,他开始思考庄廷的“实用主义”。

  再多的“我爱你”,都不及一张黑卡一份保险来得实在。

  那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为你的将来,所做的力所能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