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他眼前跑来跑去,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失去了判断力。所有的知觉都被心痛撕扯破碎,血液倒流,不知道要怎么迈开腿。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直觉告诉他,要朝那个方向走,可又有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盘旋,他可能会看到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一件他永远都不可能接受的事。

  于是,走了两步,他再也走不动了,脚下一软,彻底跪倒在地。

  罗秘书冲了上去,却被庄廷的脸色跟表情吓坏了。

  庄廷看上去像个死人一样,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不对!不对!

  他明明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有很重要的人要救。

  他挣开罗秘书的手,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罗秘书连拖带拽,才堪堪让他站稳。他从未见过庄廷这副模样,整个人不停地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庄廷,你坚持住。”罗秘书尝试唤醒他,“陈宥没事,你听到了吗?”

  庄廷的表情依然呆滞,像是没听懂罗秘书说了什么。

  “你振作点!他没事,我们天台下面有小露台,他没事。”

  庄廷面无表情转头看罗秘书,呆呆重复他的话:“……他没事。”

  “对。”

  “他没事……”庄廷踉跄了下,头痛欲裂,“他没事?”

  “他没事!?”

  他没事!

  ……

  他拨开面前那些碍事的人,快步冲了上去,正好看到花衬衫将陈宥从围栏下拽了起来。

  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这一切就会消失。

  陈宥跟聂衡精疲力尽,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没力气了,你们赶紧把下面那个也拉上来。”聂衡气喘吁吁对着那帮手忙脚乱的人道。

  陈宥抬头眯眼,看向劫后余生的太阳。

  一个人影背着光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太阳。他根本不需要看清来人的模样,仅凭对他的熟悉度就知道那是谁。

  庄廷朝他伸出手,那只手上沾满了早已凝固的血。

  他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发现庄廷的手冰冷得可怕。

  他借着庄廷的手劲儿堪堪站起身,正想给庄廷捏捏手,好让他回回血,却猛地一下被对方拽进怀里。

  他这才发现庄廷浑身颤抖,任凭谁拉他,他就是不撒手。

  陈宥挣不开庄廷的怀抱,无奈朝大家抱歉地摆摆手:“给我点时间。”

  他拍了拍庄廷的背:“好了,没事了,先让医生看看伤口,其他话之后再说好吗?”

  庄廷依然无动于衷,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我没事,真的没事,有聂队在,怎么可能让我们有事?我早知道那边有一块延展出来的露台,就上次,跟你来坐直升机那次,你还记得吧?在空中盘旋的时候,我早把天台的构造都印在脑子里了,所以,我不可能有事,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吓唬他而已……”

  庄廷蹲了几秒,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脖颈处,丝毫没有松手的动作。

  陈宥没招了,正当他打算再次开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颈部有一阵潮湿感。

  他呆呆地伸手摸了一下。

  嗯,湿的。

  直到听到庄廷那极力压抑的呜咽声,他才明白过来。

  庄廷哭了。

  认识这个人两年,就算情绪再怎么失控,也从未见他掉过泪。

  旁人即便看不到庄廷此刻的模样,也能从那抖动的肩膀感受到他的伤心欲绝。

  陈宥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回搂着他,全然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任何话语在这一刻都是多余的,他任凭那人越来越汹涌的泪水打湿他的前襟。

  -

  庄廷检查包扎过后,正眼神涣散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任凭谁跟他说话,都得不到他的回应。

  罗秘书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让他自己静静。

  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从脸上干涸的泪痕就能看出他刚才哭得有多惨。

  很明显,他本人在此刻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多难看。

  他已心力交瘁。

  罗秘书在庄廷跟陈宥检查的时候,已经配合完警察录口供,还跟律师讨论了向安保公司提出索赔等事宜。

  钱的事小,罗秘书要的是杀一儆百。

  董事长在自家公司被人挟持还受了伤,这批安保跟保镖已经不是简单换掉的事了。

  可庄廷对周遭的一切都置身事外,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陈宥坠楼那一瞬间的画面,这画面又让他一次次痛不欲生。

  一个沉稳的步伐向他一点点靠近,脚步声的主人停在他面前,用司空见惯的语气说了句:“啧啧啧,又疯一个。”

  庄廷的目光随着那双精致的皮鞋往上看,还没等他看清来人的模样,那让人无法忽视的花衬衫已经朝那人扑了上去,生生把人撞得后退了几步。

  聂衡搂着那人,朝那人脸上猛亲了好几口:“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死了没?”

  “别老咒你老公行不行?”

  ……

  庄廷这才将眼神聚焦,花衬衫怀里的男人戴了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堪堪掩盖住他不凡的相貌。

  但此人气质绝佳,看似冰冰冷冷,但明显是因为关心花衬衫才来的。

  庄廷收回思绪,他很应该跟花衬衫道谢。

  “……这位警官,”庄廷一开口,干涩的嗓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刚才的态度不好,您别见怪,多亏了您,我爱人才能平安无事,真的谢谢您……”

  “好啦好啦,我听不得那么肉麻的话。”花衬衫又搂着怀里的人亲了一口。

  那人一掌拍到他嘴上:“滚,该干嘛干嘛去。”

  “好嘞,你再等我五分钟,我交待点事就走。”说完,便欢天喜地地走开了。

  那人隔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今天聂衡救下来的小警察是你爱人?”

  庄廷这才知道花衬衫的名字:“对……”

  “吓坏了吧?”

  庄廷沉默了几秒,最终点点头。

  某种程度上来说,身边这人跟他是同类,他们都是警察家属。

  而且,这人比他更甚。

  身为刑警家属,心理承受能力该有多强?

  “很正常,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人安慰道。

  “不好意思,还未请教您贵姓。”

  “我姓段,段逸。”

  段逸伸出手,庄廷回握。

  “庄廷。”

  “段先生,能不能请教一下……您是怎么挺过来的?”庄廷脑子尚未十分清醒,说的话没头没尾。

  段逸刚才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他只经历这么一次,都觉得自己差点要死了。

  “……嗯?”

  段逸却听懂了,沉思许久,庄廷还以为他有很多过往要分享,正准备竖起耳朵。

  可段逸最终只轻飘飘地吐出四个字:“习惯就好。”

  “习惯?”庄廷不可思议,“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

  “我不是指习惯这种事,”段逸抬了抬眼睛,“我是告诉你要习惯面对死亡。”

  庄廷心里一沉。

  “既然选择了这个人,而这个人又选择了这样一份职业,我们除了习惯面对死亡,别无他法。”

  段逸笑笑,拍了拍庄廷的肩,然后站起身来。

  “你们还年轻,暂时没想明白也是情有可原的,最终每个人都会找到自洽的方式,别把自己逼太紧了,放轻松。”

  段逸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头,可说的话却仿佛历尽沧桑。

  “小宝贝,我搞定咯!”聂衡朝段逸猛扑过来,又把人撞了个踉跄。

  段逸已然习以为常,一巴掌将他推开,朝庄廷点头示意后,便转身离开了。

  聂衡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可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已经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包扎好了,你可以进去了。”

  “好,谢谢。”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庄廷给罗秘书打了个电话。

  然后,独自驾车离开了医院。

  -

  一个月了,一整个月里陈宥都没再见过庄廷。

  劫持事件发生第二天,爷爷就被送到国外静养,他再也不需要两头跑。

  没有人再强迫他去任何他不想去的地方疗伤,因为罗秘书安排的私人医生跟营养师每天都会来给他检查伤口和做饭。

  他跟庄廷又默契地互不联系,就算他现在几乎每天都要跟罗秘书见面,但始终都没有向罗秘书打听庄廷的近况。

  不过,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毕竟,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庄廷的动向。

  一是庄廷撤销了对刘俊的指控,但警方依法以绑架罪对刘俊正式提起公诉,审讯过程中,还意外牵扯出幕后主使。原来当初在拍市中心那块地的时候,一直跟庄氏竞价的对家竞拍不成功后,便想出这馊主意,找人怂恿刘俊向庄廷展开报复。

  否则,以他自己的能力,没有人给他支招,他绝不可能接近庄廷。不过,他的愤怒是真的,他不为钱,就是为了一口气。

  知道内情的同僚还向透露,庄氏给刘俊请了大律师来辩护,又揪出了幕后主使,相信最后的审判结果不会太差。

  二是庄廷遵守约定,为征地断水断电一事召开记者招待会。庄廷神情严肃,带领一众集团高管,向此次项目所有受到影响的受害者们鞠躬道歉,并承诺做出相应赔偿。

  庄氏解散了庄宏业的团队,把他调配到国外的分公司,并“叮嘱”道,不希望以后他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些都是罗秘书的原话。

  庄氏的股价在招待会召开期间一度跌停,可午后,又神奇地回到开盘价,甚至在收盘时奇迹般涨停。

  各路分析在网上发酵,纷纷猜测庄廷是有意为之,新官上任就那么高调地来一招杀一儆百,目的很可能是想换自己人上位,庄氏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多大动作。

  况且,国内的房地产公司哪家在征地时没有用过一些非常规手段的?闹出人命的更是不在少数,可是,也没有哪家公司像庄氏那样由董事长亲自出来开招待会。

  再加上庄廷外形气质绝佳,对公司形象绝对有正向加分作用,所以午后开市,股价一路飙升,其实也在很多人预料之中。

  还有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庄仕添的御用律师来找过他,需要他做一个股东投票权的代理协议。

  所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逐渐接近尾声。

  以庄仕添现在的身体状况,很有可能熬不过今年。

  如果哪天爷爷去了,那他跟庄廷之间唯一连着的那根线……也就彻底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