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
熙合宫只剩下剪影。
宫里之前有块地方被烧掉了, 现在新建了个高台,名叫摘星楼。
这个摘星楼里,现在住了一个人。
李雁坐在栏杆上, 看着下面。
有点高,也有点可怕。
下面的花丛中,站着一堆堆的小姑娘,年纪有大有小, 共同点是, 人比花娇。
李雁有些羡慕嫉妒了。
皇帝的后宫,住了不少嫔妃。他只从戏文里听过, 现下, 才真的明白,戏文里说的都是假的。
现实里更夸张。
李雁手中紧紧握着一方象牙白色的帕子, 一手捂着腹部。
随侯珠疯狂吸收着他身体里的养分, 这些天,莫名就大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突然地出来了。
李雁觉得, 这孩子可能不应该用寻常的眼光去看待。
“陛下今天去哪了?”李雁转头, 问身边立着的一个太监。
从踏进熙合宫的一步开始, 他就再也没见到过蒋子文。
他知道了, 蒋子文的另一名字。
李应辰。
天上的繁星,终究会化作太阳,普照四方。
“奴才不知。”太监恭敬地回答。
姿态极好, 嘴被封死了, 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他会来么?”李雁自嘲着摇摇头。
他这些天想下楼, 到外面走走, 可走到一半, 就被守卫拦住,让他乖乖回去。
所有的东西,都是用绳子吊上来的。
被困死了。
再接着,恐怕是忘了。
束之高阁。
李雁趴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大殿,他知道,李应辰在那里。
他没有食言,我确实没有死。
只是被软禁了。
亡国之君的后人,被关在这样一处锦衣玉食的地方,已是万分幸运。
大部分,都是被诱杀了,尸骨无存。
李雁想,其实不不必骗我的。
我这一生,也并不打算有自己的血脉,只是想着,将小金抚养长大,慢慢老去,了却此身,让前朝的恩怨,就在此处彻彻底底的断绝。
许是你不信。
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李雁看着下面的美人,又换了一批,这些天,来来往往,就没断过。
他舔了舔嘴唇,这些人,是用来刺激他的么?
我不会生气,也不会跳下去。
只是我真的很讨厌,那裹在蜜糖里的毒药。
“陛下从未去找过任何人。”小太监犹豫了半秒,想到近日里刚刚擢升的李大总管的话。
陛下的行踪是必须保守的秘密。
可这世上的秘密,也是可以用“否”来回答的。
这宫里,没有对错,只有利益。小太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
这下有高人指点,他当然知道要怎么站队。
李雁侧过头,看到了小太监眼中闪过的暴风急雨。
有些事,小太监看的很明白,但他一个字,都无法说。
说陛下从不临幸任何人,生怕被暗害了?
说陛下不愿和人分享自己的权力?
没有一个字,是能说的。
有些秘密,整个宫里所有的奴才们都知道,也都烂在心里。他们就是一个物件,摆在那儿。
李雁微微一笑,起身:“今天的太阳晒够了,我看我还是回去躺着休息吧。”
他刚伸了个懒腰,就听到下方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有人踩着木头台阶上来了,还不是一个人。
李雁立刻整理衣衫,不管是谁,这个排场,都不是什么好人。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人走了上来,他有些瘦,皱纹在他脸上,显得有些刻薄。
他的眼中,闪烁着坚定而又智慧的光,是个非常有力量的人。
是个修炼极深的人,此刻却依旧慢慢走向暮年。
操心的事多,对修炼一事,慢慢也就顾不上了。
日积月累,自然伤了身体根本。
不知道,是什么事,能让他放弃自身的修行。
李雁想,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你是何人?”那人问,“见到我为何不跪?”
声音很缓,有种长时间居高临下的感觉。
边上的小太监,见李雁依旧没有动作,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奴才见过大将军大司马。”
“小的李雁。”李雁愣了下,跪下。
这人,连皇帝见了,也要让几分。
他是个什么东西,自然是要跪的。
“你姓什么?”大将军大司马问。
“小的姓李。”
“你也配姓李?”大将军大司马卫光冷冷地问。
这人说不上一眼惊艳,可耐看,越看越觉得舒坦,连卫光自己,都觉得,如果这个人能够成为皇后,能让皇帝安安心,简直太美不过了。
只可惜,这个人的身份过于特殊,实在留不得。
这是兴师问罪来的。不论李雁说什么,他都不会高兴。
那就干脆实话实说。
“小的当然不姓李,小的本姓呼延。”李雁道。
大将军大司马眼皮一抬。
他居然敢这样直接说出来?
“呼延啊,多久没能听到这个姓了?”大将军大司马冷冷地说,一丝杀意从他的手心传来,“我这辈子,最讨厌姓呼延的。不是说姓呼延的早就死了干净?怎么这会儿又蹦出个姓呼延的?”
李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大将军大司马是经历过前朝的人,他不喜欢自己,太正常了。、
李雁这突然入宫,本就是遭人恨的,他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出现的人,是大将军大司马,皇帝的舅舅。
大将军大司马看到了李雁的肚子,愣了下:“怎么,你还有病?别在外面传染了,带进宫里来。”
李雁弓着背,跪着,尽量缩小自己的腹部。
“是饿病。”李雁答,毫无欺骗愧疚之色,“饿长了,自然也就腹水了。”
大将军大司马差点给他逗笑了。
饿病?
亏他也能编出来!
他来此,自然是把李雁的底细摸了个干净。
“既然如此,我这里有一副药,你吃了,保证让你药到病除。”
肚子里的随侯珠疯狂转动,可是不敢在表面透露一丝异样。
李雁按住自己的腹部,示意它安静些。
他的药,李雁可不敢吃。
这一副药,绝对能马上要了他的命!
或者说,至少肚子里的随侯珠肯定保不住。
“在下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一切都由陛下定夺。”李雁不卑不亢。
“好你个李雁,居然拿陛下来压我!”大将军大司马拍案而起,“来人!”
“舅舅怎么这么生气?”李应辰的声音突然传来,如同春风,让人怎么也生不出来气。
他不动声色,站在李雁前面。
“舅舅,咱们有什么话,回去说,何必在这儿,当着一个外人的面争执。”李应辰说,看都不看李雁一眼。
心偏到没边了。
大将军大司马自然是知道,他痛心疾首,却也不愿让李雁看了笑话:“好,咱们回大殿,我要好好跟陛下说到说到。”
两人丢下李雁,共车前往大殿。
“当年,他呼延家的人,是怎么杀了李家先祖的,你的曾祖,又是怎么苟且偷生的,难道你忘了吗?!”
大将军大司马悲痛欲绝。
李应辰不知道。
他没出生,没有人告诉过他先祖创业的艰难。
北邙山上李花开。
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开始传唱了这句童谣。
北邙山,是前朝的皇陵所在,这句话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皇陵要被掘么?
前朝立刻对李氏进行了搜捕,到了末帝时候,除了与皇家联姻的几支,勉强逃过一劫。
其余的都四散奔逃开,什么都不见了。
李氏先祖在乱世中,也是历经坎坷,才笑到最后,天下诸多世家、门派之中,皇族的根基居然不是最深的,以至于当年求娶某个门派的掌门的嫡女,竟遭到了拒绝。
只能迎娶卫氏这样小门小户作为皇太子妃。
到了巫蛊之祸时,墙倒众人推,太子两个可以帮手的姻亲都没有。
先帝在位,虽无道,却也狠狠打压了世家这番嚣张的气焰。
大将军大司马卫光潜心蛰伏,笑到了最后。
“我饶过他也行。”大将军大司马道,“我要你,永远忘了他。”
他的面前,放了一杯酒,折射出琥珀色的光。
两个人之间好不容易牵起来的红线,如同蜘蛛丝,不用剪刀,风吹就断了。
李应辰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晃了晃。
他这一生,唯欠了一个人,就是自己的舅舅。
当年舅舅将他藏于后宫,可是冒了杀头之险的,这份恩情,他没齿难忘。
他会还,可只有一次。
“我最后一次叫您舅舅。”李应辰道,“您一定要用在这杯酒上?”
这一杯酒下去,你我舅甥二人的情分,算是彻底了了。
“是。”大将军大司马道,“我一定要用在这杯酒上。”
我没办法让你杀了他,我知道你舍不得。
可你忘了,忘了就什么感情都没有了,到时候,你会亲手纠正你的错误,你会亲手,杀了他。
“好。”李应辰道,举起了面前的酒杯,“希望舅舅不要食言。”
大将军大司马垂下眼:“你长大了,舅舅已经拿你没办法了。”
李应辰一饮而尽,叮咚一声,酒杯滚到了地上。
龙椅上的帝王,脑袋一垂,深深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会睁开,只是再睁开时,便是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搞事业:今天我居然还在更,我好勤劳~
熙 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