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看着眼前的壁画, 栩栩如生。

  漫天的神佛,此时都拜倒在他的身边。

  明明是一个狭小的石室,四面密不透风, 可是他还是看见,平地上升起一朵云,被风推着,向他这边过来。

  他的脸色, 平静依旧。

  好像他早已知道这样的结果, 一点都不惊讶。

  路远跪在李雁面前,像一只虾米, 弓着背, 头顶在地面上。

  李雁心中的师傅,威严, 话不多, 慈爱,虽然话不多。

  腰背永远挺直, 像是永远都不肯放弃的松, 充满着力道。

  也许师傅也是一样, 从未在他面前展示过他的真面目。

  “你叫什么名字?”李雁突然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路远并不是他的本名。

  人生在外, 谁没有化名呢。

  他是谁呢?

  在自己身边这么久, 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一直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他不难过吗?

  “在下叫戍十一。”师傅说。

  “我问的是你的真名。”李雁问。

  路远皱着眉头,拼命想了很久, 他好像从记忆中开始, 就叫戍十一, 他好像没有其他名字。

  李雁看着头顶上的发髻, 梳的整整齐齐, 中间藏着两丝白发,藏得干干净净。

  他大概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李雁蹲下,扶起自己的师傅,往后一坐,盘着腿,将师傅推坐在脚背上,两个人这么对望。

  李雁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变了形,好似另一个人。

  戍十一突然说:“在下想起来了,在下有一个名字,叫呼延奔。”

  呼延。

  前朝皇帝的姓氏。

  眼前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前朝皇室,李雁见过前朝皇室的画像,他从模子身形,到气质,没有一处像前朝的皇室。

  “您的父亲,给在下赐姓‘呼延’。”戍十一说。

  李雁点点头:“呼延奔,听起来像是一员虎将。”

  千里奔袭,取敌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听起来,就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愿望。

  戍十一,不,呼延奔用一种热烈的眼神看着李雁。

  李雁不忍拒绝,于是轻轻问:“那我父亲是谁呢?”

  明明知道,我父亲是谁,都猜出来了,还是忍不住确认。

  “前朝的皇太孙。”

  李雁低下头。

  “这就是师傅当年不敢告诉我的秘密?”

  前朝余孽,被追杀是再自然不过了。

  藏起来还来不及,哪有大吵大嚷把自己身份掀出去的?

  “不敢当。”戍十一说,“我不是你师傅,不过是你的家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李雁笑笑,“你说,那我到底是谁呢?”

  李雁可不敢把他当做自己的家奴。

  这么多年了,谁还认谁?

  人家肯认你一声,已经是情分了。

  “您的名字,叫呼延鄢。”呼延奔说。

  阿嫣。

  阿嫣。

  原来这个“嫣”字,就是这么来的。

  李雁点点头,没有感慨,没有追忆,只有那么一丝丝茫然。

  这个前朝皇孙之子,到底是什么呢?

  能吃么?

  “师傅留给我的东西,我都用的差不多了。”李雁有点歉意,“现在也没什么可以还给师傅的。”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路远死了,在邓通那个祖父的周旋下,他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李雁。

  为了这三瓜俩枣,落得个欺负人家孤儿的名声,不划算。

  这些年过去,缺银子的时候,他就偷偷卖一点,现在身上几乎没有任何东西了。

  上次跟着邓通出去,连最后的药也用的差不多了。

  “北邙山的东西,想必您也见到了,那些东西,都是主子留给小主子的。”呼延奔说,“现在不过物归原主罢了,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太孙妃就是在北邙山的洞里,生下的小李雁。她们母子,在北邙山住过不少时日。

  看着眼前小心翼翼的呼延奔,李雁别扭急了,他的师傅,不应该这样对他用尊称。

  “若是他人,贪了这笔财宝也说不定,你能对我忠心耿耿,也是难得了。”

  呼延奔直视他的眼睛,就像一匹老狼,确认李雁的真心实意。

  他长叹一声:“可惜,叫少主受了这么大的苦,日后要是遇到那姓李的乱臣贼子,定要他偿命。”

  李雁在心中苦笑,你少主现在我也姓李呢。

  他从未觉察过自己的身份,就要被迫接受?

  没有一天的富贵,唯有颠沛流离,为了二两碎银,整日奔波。

  前朝的皇室贵胄,都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还那么计较做什么。

  他道:“算了师傅,天大地大,活着最大,那姓李的可不是什么好人,遇到那姓李的,咱们还是先跑为妙。”

  “你这话和夫人当年一摸一样!”呼延奔低声吼道,声音中含着无限悲鸣,“你母亲当年已经放下了一切,说朝堂的事,已经和她无关,她一个妇道人家,就想带着你浪迹天涯,平安过一生。”

  李雁想,确实是他娘能说出来的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们的人生,并不是随意可以决定的。

  李雁的手紧紧握住。

  他还记得,当年他娘,把他托付给师傅时的样子。

  原来很早之前,他们就一起下一大盘棋。

  遇见道大厦将倾,便将暗卫打散在各个地方,化成零散的珠子,只等有一根线,把他们串到一起。

  他分明看到了娘眼中的泪花,却强硬地按着他的头,让他给师傅磕头。

  原来一切的不舍,都是为了活着。

  “复国,自然是无稽之谈,但复仇,我是一定要的。”李雁眨眨眼,我不是那根线,我也不想知道,这世上到底藏了多少个珠子,“所以,杀了我娘的,到底是谁?”

  是皇帝,是大臣,还是卖主求荣的奴才?

  就算拼尽我最后一滴血,也要杀了他!

  呼延奔沉默了半晌,终于说了实话:“是先帝。”

  先帝。

  先帝已死。

  李雁想要复仇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李雁不知所措起来:“那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被您的祖父,一剑刺穿心脏,当场毙命。”呼延奔说,“不过那都是……”

  李雁笑笑,制止他的话。

  原来,复仇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其中无限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根本就是一笔理不清的烂账!

  四周漫天神佛,面带微笑,仿佛已经在了极乐世界,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他就是那断了线的风筝,一会儿就不见了。

  李雁拍拍自己的脑袋,笑了:“既然先帝已死,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师傅叫我来,到底为了什么?”

  他的笑带着些万般皆空。

  一切阻挡在他身前的事,都不存在了。

  “先帝尚有子嗣,依旧在人间!”呼延奔说,想要把他拉回人间。

  怎么可能?

  李雁听过那场宫廷政变。

  很多人说先帝是被大将军大司马毒死的,死不瞑目。

  先帝死后,皇宫里血流成河。没人知道事情真相是什么,或许知道的,早已不在人间,都被灭了口。

  先帝的所有子嗣,都被屠戮,一干二净。

  大将军大司马,不会让人活着,夺取他侄子的皇位。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是真的,先帝后宫当年有个宫女,有了身孕,还来不及册封,被皇后迫害,逃往他处。当今圣上也在找那余孽。”呼延奔说,“小主子若是想亲自动手,得快些。”

  余孽余孽,这世上余孽多了去了,能杀的完么?

  李雁不喜欢这个字眼:“那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谁知道,是不是那宫女……”

  给老皇帝带了什么颜色的帽子。

  李雁恶毒地想。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呼延奔说,“我已打听到,那宫女最终逃往的地方,正巧就是三重天,那可是咱的地盘,只要咱们……”

  “算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李雁打断他,“我就当为自己积福了。”

  “杀了他,才是为您自身积福!”呼延奔忍不住,按住李雁的肩膀,跪直了身子,压着李雁,满是急切。

  “你觉得我命好不好?”李雁仰着头,毫不畏惧,反问,不待呼延奔回答,便自顾自说起来,“我一直觉得,我命挺好的。你看,天下大乱,我爹死了,我还活着。造人追杀,我娘死了,我也还活着。诶,我这么命好的,可不多啊。”

  “我这么好的命,得是我娘积了多少福才换来的啊。”

  呼延奔的脸色一点点变了:“你心软了?”

  李雁扒开他的手说:“物伤其类罢了。”

  “他父亲在追杀您的时候,可没手软过。”

  李雁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况,当今圣上在边上看着,指不定就等着我们鹬蚌相争呢。”

  呼延奔低下头,满脸纠结,终于,他抬起头,决绝地说:“那您便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也当您今日没来过吧。”

  李雁当即站起身,就要从那个狗洞爬下去。

  他不问呼延奔,今日叫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左不过是北邙山被发现了,他和那些暗中积蓄的力量被逼急了,再也藏不下去罢了。

  “小主子。”呼延奔突然道,“快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李雁突然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呼延奔也不过是前朝灭亡前部下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棋子罢了,他的身后,还有其他人!

  【作者有话说】

  搞事业:说个笑话,李雁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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