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文什么样我不清楚。

  李雁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想到那满身黑气的王秀才——

  不过记着蒋子文什么样的人,都得死!

  “莫给自己惹事。”李雁说。

  邓通眼睛一眯,如此狭长, 简直不像他:“你什么时候如此畏首畏尾?”

  别人眯眼,像只狐狸,他眯眼,却带着些许阴狠。

  李雁小时候还会拉着他的腮帮子, 告诉他“别笑了”。

  现在只是看着他, 微微笑着。两人已然渐行渐远。

  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李雁看的很明白:“邓少爷,我不像你, 我惹了祸, 得自己扛。”

  邓通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这话说的,天正教还能不管你了?”

  你一年进贡如此多的银子, 不就是为了得天正教的庇护?

  李雁摇摇头:邓通, 你知道吗?之前三重天发了水灾,我去捞绝户的时候, 在水窝子里发现了一团黑球, 就那么随波逐流, 滚啊滚啊。”

  “蚁团啊。”邓通毫不在意, “不是很常见?”

  “外面的皮一层层被扒开, 废了好久的力气,才滚到岸边。”李雁双目放空,好似回到那一天, 岸上的, 水里的, 活着的, 死了的, 都是人,密密麻麻,从高处看,也是小黑点。

  那被冲散的黑色的点点,宛如芝麻,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天正教,就好比是一窝蚂蚁,有的人是蚁王,有的人只能在外面劳碌。”李雁笑笑,扇子摇的依旧是一派风流。

  我就是那在外被水冲走的小蚂蚁,你是那中间的那一个。

  就算你想要拽住我,你也拽不动。

  在这天道面前,你我皆为蝼蚁。

  邓通捏了捏他的脸皮:“笑一个~”

  “矮油,邓少爷怎么动手动脚的?”李雁满脸羞涩。

  邓通看着他:这才对,这才是那个不务正业的李雁。

  不管怎么样,笑出来就好。

  什么国仇家恨,都上一代的事了,哪有当下来的重要!

  日头渐高,整个街坊才渐渐醒过来。

  揽月楼上,好多人打着呵欠下来,有好几个是李雁的熟面孔,不过他们可不认识李雁,也没什么人有心情来打招呼,迫不及待出了门,钻入街角停放的各种车子里,急匆匆地离开。

  李雁看着眼前的桌子差不多干净了,掏出块手帕,擦擦嘴。

  邓通见着,又是一块象牙白:“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蚕丝这么不值钱。”

  “我这是有备无患。”李雁一拍脑门,“啊,拿错了!”

  他重新拿出块麻布的帕子,来回看看,一脸心疼:“这么贵的帕子,一个净尘咒可弄不干净,这可怎么洗哦,小金那兔崽子八成是要洗坏了的!”

  他这一顿鬼哭狼嚎,成功将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自然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手中的那块帕子,有震惊,有若有所思,有不屑一顾,有瞅着傻乐。

  李雁还在得意地炫耀他的小手帕,左手倒右手,来回捏揉。

  邓通看不下去了,拽着他就往回走。

  李雁拿帕子,一路捂着脸,出了揽月楼的大门,才把手帕放下来。

  门口人流如织。

  大街上人来人往,可是和我都没什么关系。

  李雁叹气,还要走回去,好撑,不想动,吃饱了就该多睡着。

  眼巴巴看着邓通:“我来的时候还是坐车的。”

  意思是,您老人家是不是也可以请我坐一坐车?

  邓通拍拍他的肚子,鼓鼓的:“你不用走一走?”

  李雁:“就是撑得我难受,才想坐车!”

  邓通:……

  他去了车马行,要了一辆车,两人坐在车辕上,邓通赶着马。

  李雁坐在这车上,四下捏捏,这车好朴素,屁股底下的垫子不过两指厚,坐着好硌得慌。

  和小侯爷的没法比,他那车里面还有茶几、还有碳盆、还有抽屉里的小点心和糕点。

  “你租了多久?”李雁试探地问。

  “自然是来多久就租多久。”邓通扬起了鞭子。一副“我都是为了你才租”的样子。

  李雁摸摸自己的鼻子:“要不要换个软点的?要租一个月,不得换个舒服点的?”

  “你出钱?”邓通没好气地反问。

  又来了,李雁招牌式的得寸进尺。

  李雁识相地闭了嘴,出钱的是大爷,刚才他可听到了,就这破车,一天还得半两银子,草料的钱另算。

  穷。

  租不起租不起。

  坊间不许疾驰,两人的马走得极慢。

  李雁肚子饱了,开始打瞌睡,脑袋一歪,靠在了邓通肩上。

  邓通的肩膀一沉,差点一巴掌拍上去。

  侧着脑袋,才看清李雁的睡脸。

  眼睫毛真长,微微颤动,也不知道睡得到底好不好。

  他从李雁的怀中,摸出了那块麻布帕子,折成一叠,垫在了李雁的脑袋下。

  李雁没醒。

  也没流口水。

  这段路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邓通想。

  李雁大概是很久没睡好了,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马车走到长乐坊附近,突然前面传来喧哗声,邓通对他人事向来漠不关心,正要扬鞭走过去,眼尖发现人群中间有个人,格外眼熟——

  小金?!

  他马鞭一甩,在空中打了个响,两匹马转了过去,一鞭子隔开了差点纠缠在一起的两拨人。

  看似不偏不倚,实在是把小金护在了鞭子后面。

  “你谁啊你,多管闲事!”一个青头泼皮指着邓通,破口大骂。

  邓通不悦地皱眉,又扬起鞭子。

  边上另有个头上缠着抹额的老妈妈,拉着那泼皮,满脸堆笑,对着邓通说:“可不是我们先闹事的啊。”

  “你怕他?”泼皮恨不得踹那妇人一脚。

  那妇人指着邓通的玉佩:“这不定是哪里来的大官人,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那泼皮便抱拳:“也非我们暗中生事,只是这小子,半路截了我们的货……”

  邓通看向小金,他身后挡着个小姑娘,抽抽搭搭,顶在他的后背上,哭的厉害。

  一看就是个厉害的小丫头。

  邓通还没来得及说话——

  李雁突然坐了起来,跟夜半坐起的行尸,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李雁迷迷糊糊,揉了揉眼。

  有人说话声有点大。

  昨晚一晚上没睡,他现在还有点懵,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金,两眼对不上焦。

  小金的衣服扯了半截,袖子拉了一打个口子,嘴角还有些红肿。

  这小败家玩意。

  李雁眨眨眼睛,这衣服破了又得补,针线不要银子啊。

  这回要你自己补,免得你又说我补得丑。

  “你这是给谁打了?!”李雁突然站了起来,叉着腰,目光如炬,带着些虎狼之色,扫视着众人。

  人群被他震慑住,没人敢动弹。

  小金揉了揉眼睛,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和他打了个平手。”

  平手?

  李雁的脑袋还是木木的,刚才那一吼,完全就是本能,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干了什么事,直想抽自己一耳光。

  小金你多大能耐我还能不知道?

  也就人家胸口高,还打平手?!

  只怕人家轻轻一推,就能把你推个八丈远!

  李雁看了看周围,都是街坊,有几个身上也挂了彩,心下了然,虽然不明着来,到底有几个街坊出了手,暗戳戳帮了小金。

  要不然这小身板,估计早被人给打死了!

  李雁从车上蹦下来,掏出扇子,对着那青头泼皮微微一笑,眼睛一眯:“我当谁呢,怎么,又有哪家姑娘要被牵走了?”

  这人是个放高利贷的,等人还不起钱了,便把人家女儿拉走。

  还有那边上的婆子,是个拉媒保牵的,有时候也干些人牙子的勾当。

  “李菩萨。”那青头泼皮对他可是一点不客气,“果然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你徒弟也跟你一样,没本事还好管闲事!”

  李雁笑眯眯,没本事就没本事吧。

  放贷的一身锦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围在这里不得动弹?

  李雁看着众人,他们的眼中也带着些期待。他上下打量了那小丫头:“这丫头多少钱?”

  这小姑娘,还不及小金的肩膀高。

  李菩萨啊李菩萨,活该为菩萨之名所累!

  他摇了摇扇子,长叹一声:“我买就是了。”

  “买,你买的起吗?”那青头泼皮说,“谁不知道你李雁穷的叮当响,”

  “他赔不起,我赔。”邓通说,“你只管出价。”

  “二十两!”

  李雁倒抽了一口气:“你胡咧咧什么呢,二十两!都够买个马崽子了!”

  “这可不是买人的价!”那青头泼皮指着小姑娘说,“是她爹欠的银子!”

  “你瞎说!我爹只欠你五两!”

  李雁一个眼神,小姑娘便被吓到,闭上嘴。

  那青头泼皮不知从哪掏出来个账本,翻开给李雁看:“就是二十两,这丫头抵给我还折了本呢!”

  李雁根本不想看,这账肯定是做过,从外面看不出问题,就是拿到官府去告,也翻不了案。

  他只是看了小金一眼,难得小金低了头,知道自己闯了祸。

  “行,二十两就二十两吧。”李雁淡淡地说,“你写个条子,今日来往街坊都是见证——师叔祖,烦劳您借二十两银子了。”

  邓通心里不快,拿出一锭银子,顺手一抛,狠狠打在那泼皮身上!

  那泼皮的脸一下子扭曲了,却也不敢喊,牵着嘴角,硬是扯了一抹笑,从那账本最后一页,撕了张纸,又掏出随身的毛笔,在口中舔了舔,提笔就写好了收条。

  递给了李雁。

  李雁不收,示意小金去接着。

  小金看了看小姑娘,又看了看他师傅,一把接过那收条,攥在了手里。

  那泼皮正想走——“慢着。”李雁伸出手,“卖身契呢。”

  “什么卖身契?”

  “别装傻!”李雁说,“谁不知道,你们肯定有!”

  “你不是拿了收条了?”

  “你们的把戏我还不清楚?”李雁冷笑,“收条归收条,只要卖身契还在你们手上,你就能随时把人牵走!”

  一个人卖两家,到时候两个买家你们自己咬去吧!

  【作者有话说】

  搞事业:今天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