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一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明堂。

  头顶上的金箔,一簇簇挤在一起,层层叠叠散着光,贴得晃眼睛,整个屋子都被照暖了,人泡在里面,舒坦的不想动。

  这三重天,如此财大气粗的,只能是上阳城主上阳侯。

  果然顺利被人捡回来了。就知道剿灭红莲教这么大的事,落在三重天上阳侯的地盘上,他肯定得多叫几波人跟在后面看着。李雁揉揉眼,心中叹了口气,就是自己最后那一巴掌,有没有人瞧见。

  不过就算被人瞧见也没事儿,反正是上阳侯让我去剿灭红莲教的,这个烂摊子,必须得侯爷收拾。

  他一骨碌坐起,脑瓜子生疼。

  摸了摸后脑勺,干涸的血迹。

  有些后悔,对自己下手有点狠。深度怀疑自己不是给自己打晕的,是在石头上磕晕的。

  说不定下手再重一点,马上就能嗝屁了。

  他照例伸出自己的手指,玄色的被面一衬,指节分明,如新葱修长,没有一丝黑气——我还能活得挺长。

  反正作不死,就往死里作。

  ——“贤弟醒了?”

  李雁一扭头,上阳城主·上阳侯李庆背着双手,疾步走过来。

  他四下张望,深度怀疑这儿是有什么人在监视,要不然哪能这边一醒,那边李庆就这么凑巧来嘘寒问暖?

  “侯爷。”李雁立刻抱拳,就要站起来——

  李庆叫他“贤弟”,他哪能当真了?

  这得啥身份才能和侯爷称兄道弟?

  李庆要收买人心,让江湖人为他卖命。

  李雁的师门天正教尤嫌自己不是正统,急着要找个朝廷里的人做靠山。

  师傅死后,李雁在教内的地位大不如前,也想要抱个大腿,好接触更加机密的东西。

  三方一拍即合,李雁便常住上阳城,尽职尽责当了李庆的小跟班。

  那日,师门送来刚练就的天元丹,示意李雁送到上阳城主府,正巧李庆在会客,讲的就是围攻红莲魔教的事。李雁正待回避,便被屋里的客人眼尖的发现了——“这李公子不也和红莲教有血海深仇,不如一起,也算是为民除害?”

  李雁只恨当时自己带了耳朵,在李庆一叫他的时候便条件反射回了头。

  随即被打包去围追红莲教。

  他那时候只来得及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嗯,白白的,此去至少性命无忧。

  “贤弟不必多礼。”李庆将他按坐在床上。

  李雁等着他问话,心中把这次围剿情况打了腹稿。

  迟迟等不来李庆开口。

  他悄悄看了李庆一眼,后者正上下打量着他,收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咳嗽一声:“你好好养伤。”

  没了?

  李雁满腹疑惑。

  这么多人去,只自己一个人回来,不得仔细问问?

  亏他在刚才一刻钟之内就编出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呢。

  李庆被他的目光瞧得不自在,生怕多待一分钟,就把自己的秘密泄个底儿掉:“那我就先不打扰……”

  “这次见到了蒋教主的真容。”李雁突然一拍床,恍然大悟似的说。

  ——上阳侯这一句话不问,我这伤不是白受了?

  怎么不得主动表现表现?

  “见到了?!”李庆的声音瞬间提高八度,像只被掐住喉咙的鹦哥!

  李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红莲教主蒋子文一向以乌木鬼面世人,传闻中,他长相丑陋,最恨别人议论,见过他的人都得死,所以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李雁回想了那张唇红齿白的脸,收起来真是浪费了。李雁想,我要那么好看,巴不得天天让人看。

  李庆内心着了火。

  这蒋子文,是他表堂双料弟弟,现在正在他府里养伤呢!

  当日有人要围攻红莲教,他就是看准了李雁不愿意去,才让他去浑水摸鱼的。

  他一把握住李雁的手:“贤弟还能认出来?”

  “那是自然。”李雁问,“我还可以画下来呢。”

  大门派收徒,不得琴棋书画都会点儿?

  李庆:!!

  这不能画!

  这要流出去还得了!

  他看向屋外的暗卫,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李雁毫无觉察,跳下床,光着脚跑到书桌边,拿了案上的毛笔,洗了水,在干墨上蹭了两蹭,就往铺就的宣纸上抹了起来。

  如碳一般的黑发,如雪一般的肌肤,如玫瑰一般的嘴唇。

  啧啧啧,是个美人。

  他扬起了宣纸,对着阳光照了照,转头看到了李庆那张欲言又止的脸。

  “他长这样?”

  一团如麻黑发,一张白煞煞的脸,上面两条红通通的嘴。

  这画工,就是叫城里专门寻人的捕快来,都认不出是谁!

  李雁点头:“可是废了不少劲,才把他的面具打下来。”

  反正打下面具的是别人,又不是我。

  他拉着李庆,絮絮叨叨把他刚编的故事一股脑说了出来,李庆听的是头昏脑胀,若不是他不久前才安顿好蒋子文,定当真了!

  ——“你确定他最后是跳崖死了?”李庆实在受不了,打断他的话。

  “千真万确!”李雁拍着胸脯保证。

  李庆深吸一口气,拍着他的胳膊:“三日之后,城主府要开庆功宴,邀请诸位正道人士,共同庆贺这红莲教终于得灭,你作为首功之人,到时候一定要把这番功绩,向所有人说一遍。”

  好小子,到时候当着蒋子文的面,你再说一遍!

  李雁一听,便来了精神。

  这是要给他加声望值?

  那这故事不行,一定得再润色润色。

  ——反正蒋子文被打成这样,一时半会也不会再跳出来,那说什么,还不是随我编?

  三日之后。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大清早的,城主府就热闹了起来。

  李雁暂住养伤的小偏殿,也听到了人声,他搓搓小手,换上了李庆特地为他准备好的金边白锦凤袍,在两个丫环的带领下,去了临水阁。

  城主府里有个泛舟大湖,青山绿水浅浅一带而过,湖中一点白墙黑瓦,平添墨色。

  临水阁三层主楼是个戏台,唱戏的在二楼,三楼只有一张桌子,李雁之前来瞧过戏,帮着挂过灯笼。

  那戏台设计精妙,伶人驾着小舟,就从外面直入戏台下方,过了机关就能直上,主打一个变幻莫测。

  入阁需乘小舟,其实飞过去也可以,只是这是城主府,得按上阳侯的规矩来,没人敢从别人脑袋顶上飞过去!

  李雁上了个竹筏,看着别人都是从正门入四周的围廊,就他走伶人的小门,正疑惑,就看李庆背着双手,走下台阶来迎他,刚伸出手——

  “侯爷!”李雁脚一蹬,跳上岸。

  竹筏子晃了两下,撑船的差点没给他晃到水里去。

  “来来来,你今天可是主角。”李庆拉着他,就往戏台子上走,上面的红丝绒布帘子还没撤掉,重重叠叠堆了一地,两人从幕布后面绕道台前,面前三张雕花大圆桌,品字排开,下面的所有人一览无余。

  已经有人来了,李雁定睛一看,居然有天正教的长老在席!

  李雁:!

  我是谁?我怎么能和长老一桌?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挠挠脸,推脱道:“我还是坐下面吧。”

  “那不行!”李庆拉着他,按在最中央的桌子上,“黄惠长老,这就是李雁,今日也算是给天正教张脸了。”

  黄惠长老满面红光,微笑看着他。

  李雁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很是讨长辈喜欢,两人一问一答,倒也其乐融融。

  很快人就到齐,李庆,带着两个人,像只花蝴蝶,每桌都停了会儿,给足了众人脸面。

  他这一动,下面的人就不敢动了,没谁在侯爷起身的同时,也跟着起身。

  “这三秋鱼可是好东西。”李雁介绍,“平日里这鱼只能活一年,不知怎么,这儿能活三年!可都是平日里见不到的好东西!”

  早已辟谷的黄长老,微笑着加了指甲盖大小:“你要喜欢就多吃点。”

  这一桌子人都自持身份,动筷子只是意思一下。

  李雁乐的眉开眼笑,没人跟他抢,一桌子人里就数他吃的最凶。

  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今天不吃够本,简直对不起他打自己的那一巴掌!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声音极小,在这人声鼎沸的宴会上,却听的格外清楚——

  他伸向鹿肉排骨的筷子一顿,目光四下一搜,敏锐感觉,帘子后面还有一个人。

  那种极其细微的呼吸,一听,便是一个宗师级人物。

  什么宗师,要坐在后面?

  李雁暗道,他看了眼众人,所有人头上都带着淡淡的黑气。

  眼中微光一闪,并未见着今日有人死亡。

  看来最多是虚惊一场。

  想来这儿这么多宗师坐镇,自己教派的黄长老也在一边,怎么会出状况?

  不过李雁也小心提防,一直吊了一口真气,只等有变故,便夺门而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庆终于从底下绕了上来,却并未落座,反而朝向幕布后面走去。

  李雁手执一块烧饼,准备吃最后一口,正对着他的帘子一角被拉开,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脸——

  蒋子文!

  他居然还活着!

  李雁瞪大双眼,手中的烧饼差点滚到地上。

  说好的三天之后就会被砸死呢?

  说好的金手指勘测生死呢?怎么不灵了?

  李雁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有点油,上面沾着粒芝麻,就是没有一丝黑气!

  他搓了搓自己的指尖,葱花味!

  再看看蒋子文,眉间似乎盘旋着一股萦绕不去的黑气,吊着那一口气,就是不去死——

  这可难办了!

  李庆在蒋子文身边,弓着腰,凑过耳朵——看样子,小侯爷居然隐约要看他的脸色?!

  小侯爷到底知道不知道他身份啊?

  李雁心里直打鼓,看着他那张如玉佳人的脸,太具有迷惑性了,若是大街上见到,他说不定能高看一眼。

  李庆不会也是被他那张脸给迷惑去了吧。

  李雁扼腕,我好不容易抱上的大腿啊,不会就这么丢了吧?啊不对,我的小命,不会就这么丢了吧——

  他仿佛看见,蒋妲己在李庆胸口画圈圈,指着跪在下面的李雁说:“把他给本座炮烙了!”

  李雁打了个寒颤,再次确定了自己的指尖干干净净,好得很,有的活。

  “这位李少主,可是将那红莲教魔头诛杀的首功之臣!”李庆抬眼,看了李雁一眼,施施然落座,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贤弟来,将那日你诛杀魔头的事说与我们众人听听,让大家都长点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