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语从来没想过,和善而孱弱的生母,灵魂上竟也伤痕累累。

  根据简益的描述,他们的母亲大约因为自幼身体便不太好,从来便不是个乐观开朗的人。

  从前只偶尔怏怏不乐,怀上第二个孩子后,逐渐出现了妄想的症状……

  包括简益在内,她的亲人们当时虽然时常关怀,但小的要读书,老的要工作,都无法时刻陪伴在她身旁。

  谁也没想到,她孕晚期稳定的状态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孩子出生后的大约两年间,她每天只能远远和他见上一面。

  她积极接受治疗,在母子终于重聚后,逐渐道出了丈夫出轨的事实。

  她的兄长一一查证了她的说法,考虑到简益始终被当作企业继承人培养,她目前的状态并不能算很稳定,最终没有主持两人分开,而是仅对财产等进行了明确的分割。

  这也成了他们的舅舅生前最遗憾的事。

  “唉,妈她,当时说什么‘要是我死了’的,话到这份上,舅舅就没硬让他们分开。”简益亲身经历了,比较能理解舅舅的顾虑,“他也没想到,他跟外公外婆那么早就……没法再护着她了。”

  “要是我死了,怎么?”甄语冷静地问,“完整的是什么?”

  简益平复了一下情绪:“应该是,要是我死了,就让你回来看看——冲咱们那亲爹说的。”

  甄语琢磨了一下,不太理解:“这不就是想跟他分开的话?”

  简益无奈至极:“你别表现得这么没有心,行不行?”

  “你说的这些事,不太对劲。”甄语心里也不好受,但越听越觉得纳闷,“既然她生下孩子后就开始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哪有精力发现丈夫有没有出轨?”

  “有没有可能,在出问题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没能传达给家人,还让自己陷进了困境里。”

  “你们是不是——当局者迷?”

  简益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不是不可能。”

  “我当时十来岁,只能参与一部分。”他回忆道,“舅舅把所有事告诉我的时候,已经时过境迁,爸那会儿早就不怎么在家里出现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就一直这样到了现在。”

  “居然没和他划清界限。”甄语听着简益喊“爸”还很自然,颇有些想不通,“这不像你。”

  “简固天天乐呵呵地喊,我能怎么办?”简益对此也十分无奈,“我不搭理,不吱声?”

  “我之前以为他是没经历过就没感觉,倒也没必要非得让好好的孩子去恨谁。”

  “哪成想他就没听明白过?”

  “简固不是那样的。”甄语摇摇头,根据自己的了解来解释,“简固乐呵呵地喊他,只是因为那就是父亲,要说有多少孺慕之情,多亲近,把他当榜样,不太可能。”

  “我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很少在家,没怎么相处过,没给我留下过任何深刻的印象,就不太熟。”

  “在我看来,他始终是父亲,给我提供了物质条件,值得我尊重,平时对他好一些,万一出什么事了,我担起我的责任……”他尽量有条理地诉说自己的想法,“要说感情多深厚,并没有。”

  简益蹙眉听着,半晌才回应:“你——小小年纪,就不能,感情用事一点?”

  “这就够感情用事了。”甄语笑了下,“我以前可不会说这种话,都是在家有责任干什么,就干什么……”

  “父母好像不怎么爱我,无所谓;和父母相处起来,跟从同学那听说的不太一样,也没关系。”

  “简固出现了,才变得有关系,有所谓。”

  “可能我就是冷血吧——我想让简固成为我的家人,然后……”他迟疑了一下,“他和别的家人肯定不一样,目前看来,没有人在我心里的位置能高过他。”

  “暂时都远远不如。”

  “我得到的不一样,还回去的就不一样。”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简益缓缓叹气,故作轻松:“哦,你这意思是,我跟你说话的态度变变,你就不冲我叛逆了?”

  “不是。”甄语总结了一下正题,“我的意思是,简固对他那个态度,应该只是把他当父亲,给了应有的尊重。”

  “你如果直说的话,简固早就和他划清界限了。”

  简固的想法特别简单。

  相处得好就是好,没相处过就是不熟——和不熟的父亲维持基本礼貌,有错吗?

  没有啊!

  一定要厌烦地拿出“你都没管过我”的怨恨态度,才能体现出两人不熟?

  有理智,长脑子,不叛逆,嗓门儿不够大,不够蛮不讲理——难道就是错吗?

  完全不该是这样。

  “你有什么事,应该和他多商量。”甄语忍不住又点了一下简益的态度,“他都这个岁数了,别老把他当孩子。”

  “你自己应该也希望过……不被大人当成孩子吧?”

  简益语塞良久,摇头叹道:“我那会儿,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

  “怎么说到那去了。”他望着格外冷静成熟的弟弟,实在诧异,难道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了,“不让哥哥丢人不舒服?”

  “我也在想。”甄语尽量平静地说,“要是我在,能帮上忙就好了。”

  “可惜只是假设。”

  “就算你在,那才几岁……”简益不得章法地宽慰,“甭想这个了,想这都没用,你要有心,多到家里来——你控制一下啊,一会儿简固回来了。”

  甄语现在的状态就是难受但不能放任,更难受了,满心恼火:“我已经在控制了!”

  “好好好,好好控制。”简益对这个情况也颇为挠头,“那憨货,要看见我把你说哭了,还不当场兄弟反目?”

  甄语微微摇着头,将眼眶里的湿润晃匀了一些,抓时间回答:“他不会的。”

  简固说了不会就不会。

  他们这样的人,与谁感情深厚了,真的很难分割。

  就像他明知自己与甄荣家之间的兄弟感情是假,决定了当断则断,态度也不复以往,想起来还是会痛心。

  可能受的打击还不足以让他把对弟弟的惦念连根拔除——目前暂时是这样。

  反正,如果今天甄荣家遭遇了什么生死危机,他能救还是会选择救的。

  平常就各自生活吧,看到就烦。

  他对甄荣家,还留有“活着就好”的惦念。

  只要不再被别的事消磨。

  简益将椅子转了过去,看着窗外,迟迟回应了句:“还用你说。”

  书房内持续安静了一小会儿。

  兄弟二人现下都朝南坐着,都看不到门口。

  甄语莫名感觉到什么,回头一望,立即对上了简固清澈而好奇的眼神。

  简固立马看出来了,甄语眼圈儿红着呢!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甄语身边:“怎么了啊?”

  “没怎么。”甄语扶了扶简固的手,示意他把捧着的果盘放在桌上,“听哥哥讲过去的故事,不就容易这样吗?”

  耳朵很灵的哥哥倏然将椅子转了回来,结果就被简固怒目而视了。

  这叫什么,这叫当场胳膊肘往外拐……又拐了回来。

  算了,里里外外都是一家的。

  “你这什么眼神,要么你来讲?”简益没好气地对简固说,“坐这讲,我看你能不能讲明白。”

  “不是,哥你,你注意一下表达的方式啊。”简固实在心疼甄语要一股脑听说以前的事,“现在妈不都好多了吗?你先肯定现在,展望未来,再回忆过去嘛!”

  “先告诉他已经没事了,然后再讲讲过去的事。”他永远记得甄语上辈子对什么都失望的模样,不希望对方的心灵受伤,“别让他难过啊,他心很软的——”

  听到这,甄语本人先喷笑出声了。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说话的,谁心很软?

  他?

  他自己都觉着自己冷血了。

  “别逗我了。”甄语接过简固递给自己的纸巾,把受到震动滚出来的眼泪擦去,“真没事,就有点无能为力的感觉……像你说的,展望未来吧。”

  沉溺于过去的遗憾,毫无意义。

  简固细细打量着甄语破涕为笑的模样,多少放下了心:“没事就好,你如果觉得难受,别憋在心里,回头咱俩再聊聊,啊?”

  啊?

  甄语瞥着让简固建立起了某些错误认知的罪魁祸首。

  他俩之间能聊吗,啊?哥哥?

  简益被弟弟的眼神逼得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咳,简固,我就是简略地说了说咱家的事,大部分你都知道,你俩就别聊了,聊多了也容易难受。”

  简固一听大部分,问题来了:“我不知道的小部分是什么啊?”

  他见大哥表情凝滞,转头看了看甄语,又回看兄长:“不能说……吗?”

  甄语实在觉着这场面有点好笑。

  要不怎么说简固有毒呢。

  听简益的意思,明显不打算特地跟简固明说了。

  可以理解,让快乐长大的孩子继续快乐,没毛病。

  那就糊弄他呀?

  偏偏还不。

  不糊弄就被挑出毛病来了吧?

  “哥他说‘大部分’,应该是平时习惯了。”甄语心里笑话完,出言帮简益蒙混过关,“严谨,说话不那么绝对。”

  “我听说的那些,没感觉有什么是你不能知道的。”

  “别这么字里行间地抠了,他还能欺负到我?”

  “真欺负我,我早跟你告状了,又不怕他。”

  形象逐渐矮小的兄长简益还得咬牙领情:“就是啊,我哪能欺负他,他在外边这么多年,我愧疚还来不及,态度特别好——真的。”

  甄语无语了。

  这两兄弟,说了谎一个毛病,都要加“真的”。

  简固听了大哥还算真诚的话,勉强解除了警戒:“那就好……可能是我先入为主了。”

  上辈子大哥和甄语针锋相对的场景就像一场噩梦,他实在难以忘怀。

  还好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甄语开了句玩笑调节气氛:“有的哥哥该反省下自己了。”

  平时是得多凶啊,能让简固先入为主,这么不放心。

  简益:“……”

  不是,简固不帮着说句话?

  他有那么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