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整座沽海城陷入了一种令人神经紧张的死寂。

  在深幽的黑暗中,家家关门闭户,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藏于迷雾之中的怪兽神不知鬼不觉带走。

  许多新出山的仙门弟子们多少都有些心绪不宁,难以入睡。

  除了姜朝眠。

  姜朝眠睡得要多好有多好,简直不要太舒坦。

  开什么玩笑,身为一个常年熬夜加班失眠家常便饭的神经衰弱打工人,在这种没有丝毫光线和声音打扰的地方,根本和身处天堂无异。

  所以他一点也没有察觉,怀中的白猫在一片沉如墨色的幽暗中睁开了眼睛。

  白猫的身形瞬间长到原身三倍大小,利爪不由自主从肉垫中弹出。

  一双金瞳中裹着凛凛杀气,几乎凝为实质,只待见血封喉。

  如果此时被人看见,哪怕是有伏商的障眼法加持,也绝不会有人再将它错认为一只普通的野猫。

  伏商的爪子勾进柔软的锦被中,勉强控制着自己因为怒气而暴涨的妖力。

  他再次回想起刚才在楼下偶遇的那只蝼蚁。

  脸没见过,但头上戴着的扁毛畜生,身上缠绕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全都是熟悉的。

  顷刻之间,伏商眼中的画面扭曲,蒙上了一层遮天蔽日的血雾。

  千年前族人陨落时的鲜血和哀鸣宛然在目。

  千年来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囚于地底,任由数百枚咒钉钻入骨髓吸食妖力的折磨还如影随形。

  他本可以暂时抛之脑后。

  无论是曾经没日没夜的入骨之痛,还是年幼时在眼前死去的父母。

  但吸血臭虫就在眼前耀武扬威,他如何能忍住不动手将它们捏为齑粉?

  杀了它。

  他有一千种方法让那只蓬莱养出的臭虫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没有人会发现。

  甚至他往后也可以继续用这种方式报仇,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杀光当年罪魁祸首身边的所有人,让他们在一无所知中尝够恐惧的滋味。

  听着死亡的足音靠近,却无能为力。

  伏商眼中的金光被复仇在即的香甜刺激得愈发妖异。

  他站起身轻轻抖了抖毛发,想要跃过熟睡的人类,奔向他复仇的序曲——

  “喵……!”

  伏商才弓起的背脊被一只横空出世的手薅了下来,团巴团巴揉进被窝里。

  伏商:“……”

  两只手臂环过他的身躯,紧紧把他的头按在胸前。

  人类的心跳声在他耳边鼓噪着,人类特有的温热吐息拂过他头顶的毛发,还有人类灵力独有的凛冽味道缠上他的鼻尖……

  也很熟悉,是另一种像晒太阳一样的,舒坦的熟悉。

  被姜朝眠当作抱枕的大猫麻痹了一瞬,忘了使用法术,而是徒劳地伸出爪子,试图推开变成八爪鱼的人类。

  熟睡中的姜朝眠没有意识到胸前熟悉的猫咪变大了许多,他只觉得暖和。

  比平时更暖和了。

  受自身灵力性质影响,姜朝眠本就畏寒,到了沽海这个比太清山冷太多的地方,他怕冷得更厉害。

  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扒住面前散发出诱人热力的毛团子,拿下巴蹭着对方的头,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含混不清地安抚:“馒头乖……别动……”

  伏商:“……”

  伏商的杀意被强制中断,陷入了一团软绵绵暖洋洋的氛围中。

  他滞了半晌,最后放弃挣扎,重新趴了回去。

  算了,来日方长。

  不是他贪图安乐窝,他只是害怕强行挣脱会惊醒他的人类奴仆。

  跟在姜朝眠身边,借他的身份靠近书院总比自己折腾容易许多。这仆人用得顺手,他可不想费劲重新换一个。

  就是现在的原身有些不方便,伏商想起一路上的情形,决心从明天开始,换个壳子。

  他往姜朝眠身前拱了拱,把脑袋放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

  翌日,姜朝眠在呵欠连天中被端木华叫了起来。

  他恹恹地用毛巾擦着脸,道:“端木兄,不如我俩分开吧。”

  “啊?!”

  端木华正在兴奋地整理自己携带的一堆灵器,闻言一惊,连眉毛都耷拉成八字,“姜兄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跟我一起行动,还能拿到蓬莱书院的线索,跟着我白受拖累,”姜朝眠说。

  端木华想也不想断然拒绝:“让我抛下朋友怎么行?我端木家的人绝不会那般没义气!姜兄你放心,你这么厉害,我们一定很快就能收集到线索的!”

  姜朝眠干笑两声,这是一定要赶鸭子上架啊。

  眼看在客栈挺尸一天的希望破灭,他垂头丧气地飘回床前,戳戳打盹儿的猫咪。

  “馒头,醒醒。我们今天要出门做事,你想不想一起出去?”

  自从猜到这只猫能听懂一些人话之后,姜朝眠在有关它自己的事情上基本都是有商有量的,拿它当家人平等对待。

  虽说今天的任务只是前期调查,危险系数不高,但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放在客栈里也行,带出门也行,至于之前盛捕头提到的衙门,姜朝眠觉得人生地不熟,倒是暂时还不怎么放心。

  馒头睁开眼,偏过头去叫了一声,表现出非常明显的拒绝意味。

  “知道了,那你乖乖待在客栈里不要乱跑,知道吗?”姜朝眠把它捞过来,依依不舍地撸了好几把,“水和吃的都给你放桌上了。”

  馒头不是没开灵智的普通猫,脖子上还挂着项圈,他不算太担心。

  不过保险起见,姜朝眠还是给整间屋子设了个防护的结界。

  “姜兄,我们现在去哪儿?”

  端木华跟在姜朝眠身后走出客栈,背着自己的剑,眼神里充满要大干一场的期待之光。

  “先去衙门,问盛捕头要来失踪人员的名单,”姜朝眠看了眼仿佛第一天参加工作的菜鸟同事,有气无力,“然后再去这些失踪者家里问问具体情况,看看他们都是怎么失踪的。”

  既然沽海城的失踪案,在短时间内一连发生了多起,那多半是同一势力或者同一原因所致。

  只要背后之人不是靠摇骰子决定带谁走,这些失踪的人之间就一定存在共性。

  无论是失踪地点、时间,还是失踪者的人际关系、工作、家庭,反正总归有什么是相同的,才让他们被选中,被消失。

  找到失踪者的共性,就能靠近真实的失踪原因,总能摸到一点线索。

  没见过世面的端木华听完,对姜朝眠的崇拜又上了一层楼:“姜兄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的太厉害了!”

  姜朝眠:“……”

  倒不是他厉害,只是受益于上辈子生活在一个资讯发达的世界,看了数十部刑侦剧之后依样画葫芦罢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不过姜朝眠这人懒归懒,却很不情愿拖同伴的后腿。这个思路虽然是抄的,但也的确是他认真思考之后,认为可行的。

  管他修仙不修仙,反正只要对象是人,用严密科学的逻辑指导工作一定不会错的。

  ——不会错的吧?!

  两个时辰之后,姜朝眠摊在茶楼的椅子上,心中对此升起浓浓的怀疑。

  他对面坐着同样蔫头耷脑的端木华,而两个时辰前他还是雄心勃勃的。

  “怎么会这样?”他的娃娃脸上充满困惑,“姜兄,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共同点?”

  姜朝眠:“……”

  看不出来就对了,因为根本没有共同点。

  盛丰给他们的失踪者名单有百数人之众,他们走访了其中数十家,每一家的人员失踪都五花八门,各有特色。

  有的是夜里喝酒时不见的,有的是早起去田里干活就没回来,有的进了山,有的只是去邻街走了个亲戚。

  这些人也根本不像一开始盛丰说的那样,全是青壮年。失踪者里男女都有,年龄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已经六十三岁。非要说的话,顶多算是没有幼童和非常年长的老者。

  至于人际关系上,更是平平无奇。这其中也许有少部分人互为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但大多数人都互不相识。

  从所有的失踪者家属口中,他们得到的答案都惊人地一致。

  家人失踪当天,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情况。

  就连他们的烦恼,也只是日常生活中非常琐碎的,毫不稀奇的家长里短。

  更没有像姜朝眠预想中那样,曾经共同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特别的事。

  简直就真像是有人在抽签,抽到谁算谁的。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沽海城如今才人人自危,不必要的时候,大家连自家门都不会踏出去。

  “现在怎么办?”端木华问他。

  “我也不知道。”

  姜朝眠绝望地呻/吟一声,他抓瞎了。

  他就知道,侦探这个角色不是那么好扮演的,他就连玩剧本杀的时候都找不出凶手呢。

  姜朝眠喝了口茶,斩钉截铁道:“等今晚回去,我们吵一架吧。”

  端木华:“啊?!”

  “我们假装吵一架,让蓬莱书院那个什么青苗仙君……”

  端木华:“……是青禾仙君……”

  “行,差不多。反正让他相信我们已经彻底分道扬镳,这样你就可以去拿线索了。”姜朝眠说。

  前期这些基础的信息,蓬莱书院手上一定更多,否则不会信心满满地出来发布任务。

  没必要为了争一口气累着自己。

  该放弃时积极放弃,这才是打工人必备的美德。

  端木华思索片刻,答应道:“好!那我拿到线索之后,再想办法传给姜兄。”

  姜朝眠敷衍道:“都行,都行。”

  不传也行,不传更好。反正大家都有线索,也不差他一个,节约人力,有需要再上。

  端木华看他实在萎靡不振,放轻声音提议道:“姜兄,那不如今天我们先在这里休息,明天再……”

  端木华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明明眯着眼睛都快睡着了的姜朝眠忽然一个翻身坐起来,眼睛直瞪着窗外。

  “……馒头?!”

  端木华发呆的瞬间,姜朝眠已经风一阵从窗口掠到楼下,远远扔下一句:“我去追猫你先回!”

  端木华:“……”

  看起来很有精神呢。

  但刚才有猫经过吗?

  另一边,疑心是自家猫偷溜出来的姜朝眠,追着一只白色的影子直跑到了城池边缘。

  说来也怪,他几乎是御剑在空中飞着,也只能勉强看见那猫的尾巴,跑得实在太快。

  可那尾巴模模糊糊,有好大一束,真的很像馒头。

  姜朝眠本来就嫌御剑辛苦,正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着近了,那大尾巴却忽然一晃,消失在一处石墙背后。

  姜朝眠赶紧跟下来一看——

  是一处孤零零的小院。

  院子破烂不堪,外面的石墙生满青苔,已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倾颓的屋顶。木头院门在风吹日晒中腐朽褪色,上面的门皮脱落斑驳,只能隐约看得出原先是红色的。

  这院子怎么这么破旧?看着怪诡异的……

  这里已经是沽海城的荒郊,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姜朝眠脑海中飘起了以前看过的众多鬼故事,心里打起鼓来,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想等等看那白猫还会不会出来。

  可惜项圈里的定位法术没有gps那么精确,他只能根据项圈上传来的反馈,大概摸索出猫咪在离他不远的附近。

  但这附近到底有多近,他也不知道。

  然而好半天过去,姜朝眠没再等到一点动静。

  他终于忍不住,咬着牙走上去,敲了敲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你好!请问有人吗?”

  姜朝眠本来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因为这院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里面也没有一点声音。

  他本想着如果敲了不开,他就正大光明自己翻墙进去看看。

  谁知这么想了不过几息,那门居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姜朝眠几乎是跳着往后退了两步,一手压在剑柄上,绷紧了神经望向门后。

  没出现什么恐怖的场景,可姜朝眠在看过去的一刹那,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门后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只立着一名少年。

  那少年生得极其俊美,棱角分明的五官,不多一分一毫,流畅到近乎有锋锐之气,仿佛是在数位板上设计出来的。

  他在头顶束了个略显凌乱的马尾,最离谱的是,那一头长发,是纯白色的,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根本不似真人。

  白发少年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姜朝眠,眯起狭长眼尾:“有事?”

  姜朝眠的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

  他这才发现,少年雪白的脖颈上,还有一圈黑色的纹身。

  如同什么枷锁,将他束缚住了一样。

  姜朝眠:“……”

  救命,好像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