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路默开着黑色的SUV到柏耳楼下时,柏耳早早裹着风衣就站在冷风中了。

  这会离天亮还早,天黑成一团,只有昏暗的路灯在挣扎着闪烁,寒冷的夜风呼啸而过,柏耳裹紧了衣服,拉开车门上了车。

  路默把空调调大,提醒他:“车里暖和。”

  柏耳把外套捂得更紧了些,拨浪鼓般摇摇头:“不用了,下车还得穿,麻烦。”

  “就是下车才穿,外面这么冷等会下车会感冒。”路默皱眉,瞄了他耳朵一眼,语气冰冷,“你是不已经感冒了,耳朵这么红?”

  柏耳撇了撇嘴,默默穿上衣服,心里咕哝道你凶什么。

  路默目光移到像个黑袋子一样的风衣上,敏锐:“你这件衣服是不是有点大?”

  柏耳把衣服扣到最上面一颗,又拽着袖子遮住里面蓝色的袖口:“没感冒,被冻的,衣服是有点大。”

  路默见他执意要穿也不强求,想着等会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他,看见他提了一个纸袋子。

  路默撩下眼皮扫了眼,勉强能看出是一大堆纸,他也没追问:“去哪儿?”

  柏耳把袋子抱在怀里,很乖的道:“去学校。”

  由于刚上车有点冷,所以柏耳带了点鼻音,像是个被大人送去上学的小孩儿。

  他又问了一遍去哪儿,柏耳认真的看他,又郑重的重申了一遍:“我说了去学校啊,你的高中,我的初中,记得路吧。”

  路默对上他认真的眼神才确认他没有和自己开玩笑:“怎么要去那儿?”

  柏耳犹豫了片刻,从路默语气和眼神里也没读出惊喜的情绪,有些不确定路默到底想不想去,他有点没底气:“就是突然想去了,你想去吗?”

  可能任务里路默后悔的那件事根本不是指的这件,也许路默从来没有怀念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甚至没有怀念过高中。

  不知道为什么,路默感觉柏耳这句话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有些敏感,完全没平时和他说话时气焰嚣张的样子。

  路默放慢了语速,慢慢道:“我也很想去。”

  柏耳听到平稳而郑重的几个字稍微安了点心,但怀疑就像一张纸,被揉皱了就很难再揉回来。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其实路默早就忘了这件事呢?

  他原先以为他只会感受到尴尬,大不了不要脸一次就挺过来了,但这会想到这个可能性,他更多感受到的却是难受。

  柏耳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怀疑的纸皱成了一团。

  路默也许真的不记得了,不光是没来得及送他去学校这件事,包括他给自己抄过的那些公式、特地针对他专门出的题、红蓝色的记号笔、白色的便利贴,也许都淡忘了。

  路默注意到他的脸色:“不舒服?”

  柏耳蔫蔫的摇摇头:“没,有点困。”

  路默皱眉,质问道:“没睡好?熬夜了?你这两天在忙什么?”

  “没事。”柏耳摇了摇头,“我们怎么进校门啊?”

  路默:“……”

  要不是他现在正在开车,他真想转头把柏耳盯出个洞来:“你约我出来,问我?”

  柏耳心虚的给了个好提议:“要不我们翻墙吧,我上学的时候翻过,一蹬就上去了,很快。”

  路默:“……”

  “去保安室,保安认识我。”

  “哦。”

  柏耳些许有些遗憾:“我还挺想再翻一次墙的。”

  路默:“……给你能的。”

  路默到保安室让保安帮他们开了门,两人顺理成章的进了校园。

  柏耳好奇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爸办慈善基金,资助贫困生,有他儿子。”

  “哦。”

  两人边说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教学楼前。

  这两栋是初中的教学楼,叫致远楼,绕过这栋往后走,湖边那两栋是高中教学楼,叫寄望楼。

  嘉城一中是初高中联合,学校占地面积大,设施齐全,师资力量也是嘉城最雄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家长都想把孩子往一中塞。

  除了教学楼外,学校还有一栋专门的办公楼和图书馆,图书馆里开设了自习室,也就是柏耳被路默压着补码学的地方。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只能勉强模糊辨得“致远楼”几个大字和耸立的大楼轮廓。

  凌晨三点的嘉城一中显得格外静谧,两人都是毕业多年,重回学校,就算黑暗也难掩柏耳逐渐被唤回的记忆,一时忘了要做任务的焦虑,拉着路默往前走,像解锁地图一样兴高采烈:“这个操场怎么变大了,哎塑料草坪是不是换过了?”

  “我看见你们班了,高一一班,对吧,从这往上数五楼第二间。”

  “这边湖里原来有鱼,现在还有吗?”

  柏耳刚要在黢黑的湖边蹲下时路默一把伸出手拽住他,抬眼警告他:“想下去陪它们?”

  柏耳不舍的被拽离湖边,两人在湖边、教学楼和操场都转完了一圈,最后走到图书馆的自习室。

  路默推了推自习室的门,居然没有锁。

  柏耳环视了一圈,试图想起哪张桌子是路默和他一直常坐的,然而他开着手电眯着眼环视了半圈,记忆却还是一片空白。

  路默一直盯着左边的角落,眸子里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

  柏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比了半天,盲猜了一个:“我记得我们经常坐在左边倒数第二桌,靠书柜那个位置。”

  路默望了眼后面的倒数第三桌。

  柏耳不确定他到底看的哪儿,忐忑道:“我记错了……吗?”

  路默收回视线,看他:“是。”

  柏耳秒开心,拉着路默的衣袖去桌旁坐了下来,桌子上还堆了几本高二的教辅书,巧的是也是数学。

  马上要开始做任务,柏耳有些紧张,把袋子提到桌面上来:“那个……”

  一坐下来路默就看出了他的心事重重,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黑暗中他垂眸注视着柏耳,耐心等着他开口。

  柏耳握紧了袋子,越到要开口时却越是紧张,像是马上要接受审判的罪行,又像是马上要被批阅的答案。

  黑暗中,他感到一个温凉的手掌覆盖住他的右手,轻轻反扣住他出汗的手,声音很轻,像是安抚:“怎么了?”

  路默的声音低沉慵懒,好听到让人心静。

  他深深吸了口气,趁现在还有勇气,把袋子递出去,眼睛一闭,视死如归道:“给你。”

  路默挑了挑眉,伸出食指接住袋子,扫了里面的东西一眼,没看清是什么,等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部抖在桌上,在看到里面是什么的时候,彻底愣住了。

  一张张白色的卷子散落在桌上,掉落在地上,约莫有五六十张,每一张上面都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风轻轻吹过,吹过上面还未干的黑色字迹。

  他拿起其中一张,上面写着详细的全等推导过程,上面画了个箭头,指向之前被他圈了红圈的填空题。

  下一道题也是这样,每一张便利贴上的每一道题,都指向一道他六年前讲过的题。

  一道道题组成了写满的便利贴,一张张便利贴贴满了画着红圈的卷子,一张张红色的卷子堆满了桌面,被带到他面前。

  柏耳揉了揉鼻尖,掩饰道:“我那天没事儿收拾屋子,看见了以前的卷子,就顺手把你以前讲的错题改了。”

  路默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浓厚的夜色和沉默。

  柏耳心微微有点发凉,突然觉得自己挺丢脸,打哈哈道:“也没花多久,做得很粗糙,算了别看了。”

  他说着就急忙想把卷子夺过来,手腕被冰凉的手攥住:“为什么想给我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前面紧张了这么久,他原以为到这里他会紧张得想逃跑,但他出来的声音格外的平静:“我听我爸说了,你高中两年一直坚持送我上下学的原因。”

  路默抬头看向他,黑曜石般的瞳孔仿佛穿透黑暗的光。

  游戏系统还没有任何任务成功的弹窗提醒,柏耳不确定开口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直在后悔这件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是,或许这些补上的卷子能让你看到,你以前为我做的事,比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要多很多。”

  他深呼吸一口气,认真的注视着路默开口:

  “谢谢你。”

  “至于那条被错过的消息,真的没关系的。”

  做到后来其实柏耳也分不清,他到底有几分是因为他妈妈的录音去做任务,有几分是为六年前给他认真补课的路默。

  往事不可追,他和路默都没办法倒退到意外发生那天,他思考了很久,只能从能够改变的一些东西尝试,所以才有了四五十张被重新书写过程、填上答案的卷子。

  一开始本来只是想单纯快点做完任务,但越是到后面,他居然会有些舍不得这些熟悉的题目,合上写着满满路默字迹的习题册的剎那,他心里也好像空了一拍。

  柏耳说完后,路默没有说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柏耳有点紧张的滚了滚喉结,手越攥越紧,等着他开口,然而随着时间一秒秒流逝,路默沉默站在原地。

  空气陷入了焦灼漫长的沉默,黑暗里仿佛雾气,遮住了人的感官,让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在沉默里发酵,越来越难以看清。

  算了。

  柏耳像垂死之人松开稻草一样松开拳头。

  果然不是这件事,只不过是一件压根没发生过的事,压根不存在的伤害而已,对路默来说能有多重要?

  他也许早就忘了,怎么可能会成为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无力的垂下手,转身准备走出教室时,突然被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路默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把他贴向自己的心脏,隔着衣服,他听见了路默鲜活跳动的心跳声,以及路默低沉的声音和呼吸。

  与此同时,桌上的手机亮了起来——

  “恭喜玩家完成任务:路默的遗憾。”

  “任务完成时间:06:13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