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勒斯会被段星渊煽动是在林逾的意料之中。
霍勒斯的自卑情绪太重，这和他长期身处的环境有着极大关系。
值得同情的成长经历造成了霍勒斯今日畏畏缩缩、自私自利的性格，要苛求这样一个人立刻蜕变成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英雄”无异于痴人说梦。
霍勒斯不相信军校生的根源，始终是他不相信自己。
他笃定人与人的交际是以利益为核心，并笃定自己的普通人身份在福利院内会受到所有军校生的唾弃。
霍勒斯认定了自己是没有价值的存在，也认定了没有军校生会愿意带他脱险。
“林指挥。”霍勒斯惨白着脸，急促喘息着。
他知道自己触了林逾的逆鳞，但时至今日，维系表面的和平也已没有意义。
霍勒斯咽了一口唾沫，忍着惊惧回答：“是你先骗我的。”
林逾扬了扬眉：“我骗你？”
“你、你从来没告诉我，只要把小山羊派都抓起来，其他人就能出去了！”
“既然我不想告诉你，你是从哪里听说这种事的？”
霍勒斯当即怔住，举枪的双手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
艾利亚斯正在向他走近，霍勒斯不得不后退，但他根本来不及撤后，手腕已经被艾利亚斯一手扼住。
惊慌挣扎中，霍勒斯朝天连开几枪，但艳丽的枪焰只是在艾利亚斯的眼中映亮杀机，短短几秒，霍勒斯的手/枪就被艾利亚斯彻底收缴，而黑洞洞的枪口，一瞬间抵在了他的额前。
霍勒斯双腿骤软，但被艾利亚斯攥着衣领，就连摔倒也不能如愿。
“和郁十二串通藏我队友也好，和段星渊商量引起福利院内部的混乱也好，你真以为我不知情吗？”林逾这才向他走来，冷冷反问，“还是说，我只是想先确定实情再公开情报，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欺骗？你更希望我从一开始就一枪崩了你，这样才契合你对‘军校生’的想象？”
霍勒斯结结巴巴，接连咬了几下舌头：“谁、谁要你虚情假意……你知情了却不、不管我，你明知道我想活，你却从来不管我。”
“怎样算管你？”林逾问，“为了让你活下去，要我立刻去解决所有小山羊派，即使他们当中有我的同学、有我的校友，甚至在以前的考场有过一面之缘——我也要为了让你活下去而无视他们的死活。霍勒斯，你期待的是这种‘管你’吗？”
霍勒斯哑然避开眼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如果我是这种人，或者这种人真的存在，你以为他凭什么要帮你呢？”
林逾的眼中露出明显的失望，他摇摇头，放缓语气：“以你的阅历，不至于想不到这点。可见你也是做好了与虎谋皮的准备，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
“不，林指挥……”
“我知道你从未做过为别人去死的觉悟。”林逾说，“马特先生，把你牵扯进这里，我一直很抱歉，但也仅限于此了。祝你好运。”
艾利亚斯拎着他的力道缓缓放松，霍勒斯却比之前更加一蹶不振。
他仓皇地跪倒在地，眼见着艾利亚斯帮他吹散枪口余热，并把配枪递还过来。
林逾则是掷来失望的一眼，转过身体，同路德一起踏上向上的楼梯。
霍勒斯发不出一点声音。
艾利亚斯甚至体贴地帮他压平了衣领褶皱。
接着他便眼睁睁看着三人离开视野。
周围只剩下喧闹的争吵，时不时还有人声挤进霍勒斯的耳朵。
他所管辖的院民早已因为“检举”制度而陷入内乱，每时每刻都有人迫不及待向他揭发小山羊派。
来自不同人的呼唤几乎将他压迫成一根扭曲的蛆虫。
工作评价在不断上升，就像膨胀的泡沫，直到林逾一语将它戳破。
“我知道你从未做过为别人去死的觉悟。”
这是他的原话，林逾记得清清楚楚，并且原原本本归还给他。
他从未做过为别人去死的觉悟。
他曾说得理直气壮，可是面对林逾漆黑的眼睛，霍勒斯竟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林指挥，你不用为那种人感到抱歉啊！”刚走出几步，路德就忍不住吐槽，“霍勒斯那家伙肯定会后悔的。段星渊也是，就算他真能靠这种伤害同学的手段走出去，军校也不会放过他。”
林逾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艾利亚斯极自然地缀在他们身后，同时，还有无数杂乱的脚步和叫喊充斥在四周。
不仅仅是霍勒斯的辖区，还有无人看管的61～70层，一路过来也同样兵荒马乱。
抵达第71层时，一颗脑袋恰好从教室里探了出来。
林逾的目光在他颈部纹身上一扫：“71-007，现在还没到午餐时间吧。扣分。”
被他点名的71-007面色微变，急忙缩了回去。
但紧随其后，林逾来到的消息传遍教室，71层教室里钻出更多的脑袋，无数好奇、担忧、害怕的目光汇聚过来，直勾勾盯着面若冰霜的林逾：“林……护理员，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啊？”
他们不可能与世隔绝，其他楼层的混乱也不可避免地传进耳朵。
假如所有区域都像霍勒斯辖区一样，直截了当地筛选小山羊派，不出三天一定能成功分割，他们无法理解林逾为什么不肯和霍勒斯一起执行。
除了对校友、同学的心软，大部分人能想到的就是林逾队内藏有小山羊派。
“林指挥，你也不用瞒我们，我们都知道外边的情况了。”有人垂头丧气地说，“军方到现在也只说了一句派调查组，可是到现在还没看到调查组的影儿呢。”
另外的人也道：“而且外面救灾也很混乱，军方真的分得出精力来管我们吗？”
“我们还听说今天镜面迷宫……连您也选择走幸存火种了。”
“您不能只给自己队里想出路呀，我们也想活下去。当然，您是S＋，看不上我们也正常，但是连霍勒斯都知道给自己辖区谋出路……”
“林指挥你别误会，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但我们也很害怕。”
考生们七嘴八舌地抱怨着现在的处境，有人直白、有人委婉，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指责的意思。
在他们看来，始终作壁上观的林逾无疑有些“不作为”的嫌疑。
心思简单些的，以为林逾是束手无策；
听信了阴谋论的，便几乎怀疑林逾和幕后真凶都有勾结。
哪怕是一次昏招也好，他们只想看到林逾有所动作。
他们想确定林逾是有心带大家一起外逃的——这个诉求至少听上去还算合情合理。
然而所有人的期待都在林逾开口的那一刻落空：“不是指望军方就是指望我，一帮成年人是真把这里当孤儿院了吗？”
“林指挥！”果然有人怒而出声，“我们是相信你才会一直等你决策的！”
“对啊林指挥，你一直是我们的榜样……”
“我们又不是指挥系，哪里能和你一个S＋的异能者相比？”
“就算您想不出办法，也别拿我们撒气啊。”
林逾似是忍无可忍，忽然一拳砸在墙上，墙灰扑簌簌地逸散，更衬得林逾的表情杀意凛然。
众人被他震得安静了一瞬，眼神立刻变得瑟缩起来，不敢再和林逾对视。
“如果我还是倒数第一，你们就不会来烦我了吧？”
目之所及，每个人都噤若寒蝉。
艾利亚斯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甚至不和那些向他求助的视线发生交流。
直到林逾捶墙，他才安抚似的拍去林逾工作服上沾染的墙灰。
“您、您果然是承认了吧……”人群中传出一道弱声弱气的抱怨，“您就是故意藏拙，早就选好亲友组队了，不想和其他人组队，也不想管我们的死活。这回总是拦着我们揭发小山羊派，也是因为您队里有小山羊派吧？”
林逾眯了眯眼，但没有打断他的推理。
因为这人的确说对了，他不希望福利院陷入混乱的原因很多，最大的原因还是想保全自己的队友。
“……75层的克洛维斯，连着两次到了清洁时间都不见人影。”
考生小声说：“你们还是发小，其实，他就是您想包庇的小山羊派吧？”
林逾：“……”
还有这种事？
但他的讶异没有在脸上表现，林逾只是眼神阴沉地扫视他们，直到大部分考生都顶不住压力低下了头，林逾这才开口：
“那就听你们的。”
他信手变出一张白纸，并将一支笔一齐塞给人群中为首的考生。
白纸上分列了71层的20间寝室，林逾眉眼冷淡，寒声吩咐：“要不要借鉴霍勒斯的检举制度，对小山羊派赶尽杀绝——你们匿名投票吧，午休前交还给我。”
考生愣愣地接过纸笔，只见纸上标注着两个选项：“是”和“否”。
每个考生都有在选项下画圈的权利，林逾也不在意他们会不会为了增加胜率而作弊。
如果已经急迫到作弊的程度，以林逾刚刚清理完包括陆惟秋在内的“十人”迷宫的水平，考生也能猜到作弊的下场。
众人即刻缩了回去，聚着那张白纸窃窃私语起来。
很快，林逾辖区内的每一层楼都分到了类似的白纸。
看着考生们或喜或忧的表情，路德几回想要插嘴，但都被林逾眼神示意逼了回去。
他不理解林逾为什么不许自己公开情报，明明告诉其他人的话，除了对小山羊派斩草除根，他们就能拥有其他选择了。
而且所谓的匿名投票……
虽然小山羊派的人数处于劣势，但小绵羊派也会有队友被分配到小山羊派，综合这个情况，路德对于大家的选择还是抱有信心。
他相信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更温和的手段，更相信林逾会创造奇迹，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一直走到第80层，派发完所有的纸笔，林逾终于在楼道间短暂地停下脚步。
他这一路顺便也安排了午餐的菜单，这会儿只等十层楼完成投票，把最终结果送到办公室——而他会从监视器里看到全部结果。
看出林逾表情不善，路德连忙出声安慰：“林指挥不用担心，我相信大家都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艾利亚斯却开口问：“您已经有想法了？”
“可能因为以前就做过类似的事，这回想试试更方便的办法。”林逾淡淡道，“说不定克洛维斯也已经猜到了。”
“那您想怎么处置霍勒斯呢？”
“唔。”林逾问，“很明显吗？”
如果不是对霍勒斯有所想法，林逾不会说那么多“煽情”的话。
艾利亚斯对他的指挥已经有所了解，眼前的少年从来不是什么温情的人，所谓“抱歉”“失望”的情绪，林逾只会用行动弥补挽回，而不是挂在嘴上——事实上，林逾根本没必要对霍勒斯感到抱歉。
路德张大了嘴：“啊？处置霍勒斯？什么意思？不是该处置段星渊吗？”
但林逾只是高深莫测地看他一眼：“各有各的造化。”
落在路德耳朵里，便是“各有各的死法”。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可是，真的不用告诉他们吗？我还为此挨了马丁好一顿打呢。”路德问，“就是通关手段不限于小山羊派清零，其他身份人员清零也可以这件事……多少也算打开了一个新思路吧？”
林逾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是哦？”
路德眨眨眼睛：“选择变多了不是好事吗？”
林逾笑问：“那这里一共有几个身份呢？”
路德答：“有小绵羊派、小山羊派和护理员……咦？”
——咦？！
他总算理解林逾一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什么原因了。
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拼命从马丁那儿确定了一条新线索，却完全忘了这条线索导向的路径。
现在有人想牺牲小山羊派的论据正是“牺牲少数，保全多数”；
如果他的新线索被公之于众，岂不是会有人立刻高呼“打倒护理员”？
毕竟护理员正是人数最少，最有可能被牺牲的人群。
而当护理员中有人被触怒，他们手里掌握的淘汰权也会立刻发挥作用——那样一来，又会形成两败俱伤的结局，而且有人把这种乱象传上星网的话，不明就里的网友会有什么反应……
路德急得脸色通红：“林指挥，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啊！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我肯定是希望大家都活着，一个都别出事！”
林逾轻飘飘地拍拍他的肩膀：“嗯。”
接着他看向艾利亚斯：“你们战斗系是挺迟钝的。”
艾利亚斯笑问：“我还好吧？”
“你连克洛维斯都不包庇吗？”
“……克洛维是很单纯。”
否则也不会被一群笨蛋考生发现清洁时间失踪，还因被怀疑是“小山羊派”而举报给林逾。
“八年前他就被凯瑟琳当成‘小山羊派’过。”
艾利亚斯点点头：“那算是很有经验了。”
很有经验的克洛维斯已经快把指甲都咬穿了。
当他坐在食堂里，看着林逾神色淡漠地宣布投票规则，艾利亚斯和路德就像左右护法一样随侍两侧——那一瞬间，克洛维斯心里只有两个念头。
第一，完了，路德盗他号了；
第二，完了，林逾要发疯了。
艾利亚斯就算了，那是他哥，他忍。
可是路德哪里比他好了！跟在林逾屁股后边的样子根本是狐假虎威！
不对，现在更重要的是后者。
林逾不可能莫名其妙搞什么“投票”，上一次类似这样主动去听陌生人意见的时候，在克洛维斯印象里还是福利院时期。
那时的林逾也根本不是听人意见，他只是纯粹旁观着，然后根据这些人的发言做一个简单判断：
“死吧”，或者“还能救”。
像当年89-110决定自首保全其他“小山羊派”的时候，林逾就是这样冷淡地听他分析一堆利弊，然后露出“我偏要救你”的眼神；
而当其他人颤抖着表示既然89-110已经献身，大家不如就这样偃旗息鼓，不要再被护理员发现异常——林逾的表情便写满了“去死”。
并且他真的让最早食言的那几人遭受了比89-110更痛苦的惩罚。
“诶，你填的哪个？”
不远处传来考生小声的议论，间或被拉来凑数的真正院民茫然的询问。
但克洛维斯竖起耳朵偷听许久，还是没能听到有用的信息。
反而是其他人聊天时多嘴一句：“据说是因为71层有人把林指挥堵路口了，还质问他是不是故意包庇小山羊派。”
“啊，那林指挥怎么答的？”
“没正面回答，估计也心虚吧……”
“他们怎么猜出来林逾队里有小山羊派？”
人群蓦地静了，接着便是无数心照不宣的视线投向了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顿觉头疼：“你们什么意思？我真是小绵羊派！”
“是是是，我们知道，我们不会卖你的。”
“你要是小绵羊派那就一起举报小山羊派啊，你投票投的什么？”
“清洁时间你总不在，林逾也没法解释，你说得出自己跑哪去了吗？”
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你们还跟林逾说我不在的事了？”
难怪林逾刚才对他都冷冰冰的。
难怪艾利亚斯看他的眼神都有一丝怜悯。
负责整理投票结果的陶夭夭从纸堆里抬头，打断了他们的争吵：“还有人没投的吗？”
在场鸦雀无声。
“都投完了？”
陶夭夭神色凝重，重问了一遍：“你们都是真心的吗？”
她一直把纸放在监视器的附近，每个人都能上去做一次标记，但取景框不会看到他们具体的选项。
直到时间接近，陶夭夭才回收那一页纸，数好标记数目后重新放回监视器前。
75层共有百来名院民，抛开其中非考生的院民群体，真正的考生大概不到二十人。
而在林逾的辖区内，有资格参与这次投票的考生共计134人。
陶夭夭把75层的投票结果放回原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走回自己的座位。
克洛维斯如坐针毡地看向她：“怎么了？结果不好吗？”
陶夭夭沉默地摇了摇头。
克洛维斯：“你别吓我啊，林逾搞这个投票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真的会生气。”
陶夭夭却依然摇头。
克洛维斯顿时心如死灰。
他还是高估了军校生，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家，原来和当年福利院里朴素的孤儿们也无不同。
好了，没事了，等着吧，等着团灭吧。
林逾不渡该死的人。
投票结果出来了。
包括林逾自己投下的最终一票，所有监视器的画面被汇总在办公室的区域主脑里，从71层到80层，投票结果纷纷跃然眼前。
“要不要效仿41～50层的检举制度，鼓励区域内针对‘小山羊派’互检互举？
“一旦通过这个方案，只要有人向我检举，我就会立刻前去逮捕。至于对方究竟是不是‘小山羊派’，后果都由我承担，不会对举报者进行任何追责。
“此外，当‘小山羊派’全部淘汰，向上的通道就会开启。彼时‘小绵羊派’皆可重获新生，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军方救援，或者我的身上，这可能是你们距离胜利最近的一次。”
“——投票吧，我想知道你们的选择。”
于是他现在知道了这些人的选择。
耳边犹然回响着霍勒斯辖区内混乱的枪响和怒吼，那里仿佛就是其他区域的未来。
当一辆电车面临的两条岔路都被绑着人质，是轧死原本路径中的五个人，来换取一个人的生还，还是改道轧死一个人，争取大多数的平安？
第71层、第72层、第73层……
林逾依次点开各个楼层监控器的画面，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计数。
这些笔迹或颤抖、或果断，包括录像回放里的考生也有人三下五除二完成投票，有人握着笔迟疑良久。
但最终还是来到了结果公示的这一刻。
林逾弹了弹连通区域播报器的麦克风，无声地扯出一道笑容：
“经复核，应投票者134人，实际投票者127人，剔除部分无效投票后，结果如下：
“支持推行‘检举’制度者，29人；
“反对推行‘检举’制度者，98人。”
“小山羊派占总人数的20%，希望牺牲小山羊派的人也占20%。
“真是一个有趣的发现，你们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