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逾我去你大爷的！不会说话你就别说——”
没等「回收者」回过味来，刚刚从艾利亚斯手里拿过来的通讯器又被克洛维斯一把抢了回去。
包括一直在旁养精蓄神的陆枚也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皱着细眉附和：“谁准你死了？打报告了吗？”
“你人在哪呢？你把坐标报过来！说多少次不准动不动就死死死的，你敢不敢发导航，我这就飞过来揍你！”克洛维斯越说越气，急得双脚直跳，举着通讯器的单手都像下一秒就要把通讯器径自捏碎一般。
千言万语都化成最后一句：“我才不认什么新指挥！你少鬼扯什么继承不继承，你要是没了咱们队就原地解散！解散！！”
通讯器彼端的林逾似乎有些愣住，接连好几秒都不见回声。
几秒后，他才忍俊不禁：“冯大哥，你管管他们……”
“指挥，”艾利亚斯却道，“他们说得对。”
林逾：“……”
艾利亚斯甚至还没忘了许久之前的“蛛丝”：“而且我们说好要共赴极乐。”
克洛维斯跟着帮腔：“共赴极乐！”
陆枚也点头：“共赴——”他的话音一顿，狐疑的目光扫过二人，“共赴什么？去哪不好要去极乐？”
要不是他出于兴趣学过几天古文学，差点也要被这两人带偏过去。
林逾则是毫不掩饰地发出大笑，而且还因为这阵闲聊失了注意，隐约像是被子弹擦破皮，笑声到了后半段就转成倒吸冷气的声音。
「回收者」伸手抢过通讯器，和之前试探的力度不同，他脸上的急切丝毫不亚于三名队友。
克洛维斯一时不防，还被他撞到手臂，顿时一阵发麻。
“我不会帮这个的。”
“其实我只是玩笑……”
“小鱼，这样玩笑是不对的。”
大约是被「回收者」义正词严的发言堵住，通讯器的另一端只剩轻微的抽气声。
但在所有人都以为林逾会继续辩解的时候，林逾却选择了低声道歉：“嗯，你说得对，我会改正。”
接着，林逾问：“那么，你愿意来帮助我吗？假如结局是‘死亡’。”
毫无遮掩。
谁都没想到林逾就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
「回收者」抿了抿嘴唇，抬起眼，先前还显得畏畏缩缩的目光终于坦率些许。
他的眼神从所有人的面庞掠过，流转到杨全恩和丹的身上时，「回收者」紧了紧自己和丹交握的手指。
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温热的触感，这是「回收者」为数不多和活人接触的机会。
丹·伍德看着他不断变换的神情，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
杨全恩则道：“林逾的精神力在增强。”
“……增强？”
其他人都困惑地望过去，才见杨全恩的眸子一直都是荧蓝色的“蛇瞳”，这说明他从未放弃借助“蛇”的视角追寻盟友和队友。
但精神力增强会是什么原因？
除了红石的激化和一些特殊异能者的帮扶，难道林逾还能在战场上临时增强？
克洛维斯却是一眼看向了「回收者」。
不久之前他还想一举清理了这个从林逾身上汲取力量的“窃贼”，现如今听说林逾身上有精神力增强的迹象，克洛维斯第一时间便只想到了「回收者」。
本体和克隆体之间时刻处于“竞争”的关系。
从前一直是林逾式微，因为林逾长期缺乏“竞争”的意识和欲望，所以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回收者」的身上，这样的失衡渐而影响了林逾的“求生欲”，陷入越弱越颓、越颓越弱的恶性循环。
可现在——林逾却在“增强”。
……这说明林逾已经进入了“竞争”的状态。
他比现在的「回收者」更早一步正视了二人的竞争关系。
「回收者」的神情毫无变化，径自抬起手腕，从脖颈上的暗红色项圈按开某个凹槽。
随后，纤细的黑线垂落下来，在项圈之下形成又一串项链，而在链条的底端悬挂着一枚小小的黑色零件。
「回收者」徒手拔断了黑线，将零件塞入丹的手里。
“这是……？”
“……我会告诉小鱼，让他到这里来取。”
这只零件看上去很是老旧，磨损的痕迹更是严重，最重要的是，它的型号明显落后于当下流行的不下十年。
这样落后的零件水平在大多数人眼里都很怪异，它看上去像是一枚影像播放器的特殊插件，但要找到和它匹配的设备当然很难，因此丹在接过零件的一瞬间就感到远超寻常的责任感。
它看上去简直就是一枚古董。
「回收者」的手指在垂挂的黑线上微微一勾，丝线顷刻灰飞烟灭。
接着，他便拿过陈勇为贴身的短刀，从后颈处将自己近膝的长发一把割断。刃锋从发丝里钻出的一瞬，便如割破长夜的一尾流星，辉华掠逝的瞬息既如凋零又似新生。
参差的发梢扫过脖颈，未等其他人发问，「回收者」先一步扭过头来：“最后一个问题。”
艾利亚斯温言道：“请讲。”
“如果我也是首都军校307期的学生……”
艾利亚斯的笑容更加柔和了些。
克洛维斯偏头不言，倒是陆枚沉吟半晌，缓声道：“单支队伍的人数其实是5-6人，我个人更倾向林逾指挥，你对战斗系或者侦察系有兴趣吗？”
克洛维斯立刻瞪过去：“为什么不能是支援系？”
“那让我去战斗系也行，”陆枚说，“总比某些恃宠生娇的家伙有用。”
克洛维斯：“？”
身后又传来艾利亚斯的低笑。
克洛维斯：“哥？？？”
然而这一次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同通讯器里的林逾也没放过机会，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卡顿破碎的笑声加入其中，热闹非凡。
「回收者」的目光环绕着所有人。
他的眼睛总是像一片空寂的宇宙，荒凉冷漠、寸草不生，唯独其余人的笑语一齐钻进耳廓的刹那，便如一粒种子悄然落地。
「回收者」默默攥紧了通讯器。
没有告别，也没有序言，「回收者」突然把通讯器塞回到艾利亚斯的手里。
随后他便猛地转身，身形快如脱弦之箭，疾影消掠，奔向那片茂密的、一望无际的深林。
炮火愈炸愈烈。
入目的每一寸土壤和植物都只呈现出死亡的焦黑和枯败，火舌吞噬着空间内所剩无几的氧气。郁尔安穿梭在枪林弹雨中的身形已经肉眼可见变得迟缓，林逾知道，即使是他经过这样大力度的消耗，也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这也是林逾为什么从一开始就选择坐姿。
相较而言，这样对氧气和体力的消耗总是小了不少，B-的精神力和C级的体能——林逾当然会选择节约后者。
他在观察郁尔安，郁尔安自然也没有漏下他。
二人目光相对的瞬间，林逾立马扬起灿烂的笑容，完美符合了外界对“学生”这一群体的“单纯”“无害”“无辜”等等刻板印象……并引起郁尔安心下更加的恼火。
单纯无害的只有他家丫头，外面的小孩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郁尔安完全不能理解林逾和他抗衡的目的，在他看来，作为郁郁的指挥，又是被“克隆”的本体，林逾本应该和他站在同一战线。
大家一同解决了「回收者」，薛斯明和剩下的考生也只消一个响指——至于最难对付的「未羊」，倘若林逾和他合作，他们两个人也未必会被「未羊」欺负。
——可林逾偏偏就选择了和他鹬蚌相争，放任其他人来坐收渔翁之利。
“你叫林逾是吗？”郁尔安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哪里人？”
“是的，叔叔。我叫林逾，父亲是第七军区谢泓，母亲是中央星域舞者林茜。
“我目前的户籍所在是中央星域首都004星，出生地不详，可能是北部星域亚米德森福利院第75层。如果您还想知道我的教育经历，那么我的中学阶段是在首都004星……”
郁尔安出声截断：“好了，可以了。”
林逾应声住嘴，脸上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笑容。
可是他满身只有被炮火勾连炸毁的褴褛衣衫，衤果露在外的皮肤更是沾满烟土，同时遍布烧伤，青青红红的伤痕就像玉石艺术品上不可饶恕的瑕疵——郁尔安对他的不满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这无疑是个不通世故却天生怀璧的稚子。
又或者说是疯子。
郁尔安从他的眼里看不到任何所谓的“正义”“执着”，在他看来，林逾的一切行径都无迹可寻，好像只是一时兴起，所以就要和他作对、和「未羊」作对。
——天意偏偏给了这样不懂珍惜的人以巨大的天赋。
好像也同样兴致勃勃在欣赏他自寻死路的过程一样，把这样“毁灭”的经历视作一次心血凝聚的“奇迹”。
郁尔安眯起眼睛再三打量，出于躲避炮火的需要，他的身形反复闪现在空间内的任何一寸土地。
变相地方便了他从多个角度观察林逾——观察这人从头到脚破破烂烂的所有伤痕。
终于，郁尔安问：“你想寻死？”
“我不想。”
“你厌弃自己？”
“我没有。”
“在你撒谎的时候，也在唾弃自己刚出口的谎话不够完美吗？”
林逾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我没有。”
郁尔安皱起眉头，他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转身的一瞬，他从林逾身后看到了一点黑影。
那点黑影飞驰而来，愈奔愈近，很快就到了足够郁尔安看清的距离。
郁尔安立刻放弃了和林逾斗嘴。
他抬起手，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处于“封锁”之中，更是无视了身后猛烈的炮火，激光凝聚在他的单手，朝着奔来的那人骤发而去。
“——诶。”
理论上，那道攻击应该被“封锁”自然而然地无效化，但在惊动“封锁”之前，一声带笑的轻呼却从林逾的喉间泄出。
林逾的手指不知何时轻轻勾动了一下，灰色的暗芒一掠即逝。
于是郁尔安发出的攻击便在一瞬间消失无形。
“我希望它不要出现在这里。”林逾说，“您也知道，和气生财，对不对？”
随后他又抬起了头，看向树上的「未羊」：“你的‘目标’来了。”
郁尔安的确猜错了他。
林逾从不否认自己的性格存在缺陷，世人推崇的“真善美”他也确实一个不占。
但作为一名无功无过的普通人类，相继经过奥赛尔、韦斯利的死亡，林逾对于“死”的敬畏难得比从前多了三分。
——如果他真的死了，谁来保护被留下的队友们？
郁郁背负着“若怯”的仇恨、陆枚承受着来自王储的敌视、克洛维斯也因他之故，实际在冯·维尔家族里如履薄冰。
最后的艾利亚斯……艾利亚斯一个人能周全所有吗？以艾利亚斯那硬撑的性子，就算自身没问题，一多半也会被压力逼出问题。
林逾便觉得自己还不能死。
不仅不能死，他还需要更强悍的力量、更缜密的算计。哪怕变成更加罪孽深重的存在，至少要苟活到亲友们都能平安生活下去的时候。
………至少到联考结束，等他解决掉STA和福利院这两个心头大患。
他和「回收者」必须消失一个。
但林逾并没有认定「回收者」必然是被消失的那个。
他们二人同根同源，谁死谁活都是五五分的概率。
只看瞬息之间谁更渴望活下去——输了的人就坦然赴死，没什么可遗憾的。
这应该也是「未羊」等人想看到的东西。
林逾想了很久，能让「申猴」、「巳蛇」、「未羊」都暂时同盟的存在——
思来想去，他只想到自己。
或者说，拥有“意念具象化”的自己。
「申猴」要杀死“黑色头发的人”，「巳蛇」要配合被「申猴」偷渡入内的郁尔安杀死「回收者」。
「未羊」则执意逗留在此，借助「巳蛇」的身体看似随意地旁观。
他们能觊觎的还有什么呢？
无非就是一个完整的“意念具象化”的载体。
只是林逾的运气更好，看上去，这三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自己。
——不过，真的是“好”吗？
“小鱼这是什么意思？”「未羊」笑吟吟问，“我以为你会劝他躲得远远的才好呢。”
林逾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也没想到「回收者」会来得这么爽快。
否则林逾不会专门派去艾利亚斯，他原本还想让艾利亚斯穷尽言语上的蛊惑勾引，谁知「回收者」比他想象中更好说话。
隔着郁尔安和“封锁”的无形屏障，林逾微微转回了身体。
这是自他坐下后，第一次大幅度移动身子。
来人没有了前几次在航空器舷窗边见面时的长发，取而代之的是利落的短发。“封锁”之外有风吹过，带动「回收者」的发丝，脸上神情也被头发遮掩大半。
“你好，我叫林逾。”林逾笑着招了招手。
「回收者」的嘴唇抿得发红，他低垂眼睫，轻声道：“你好。”
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又不那么一样。
如果说林逾给人的印象总是罂粟一般的蛊惑，那么「回收者」就比他更多几分冷冽。
艳丽到让人过目不忘的外表都被他们发挥到极致。
任何人都能从外在看出这两人均是难见的毒物。
只不过不再伪装的林逾更像花枝招展、五彩斑斓的蛇；「回收者」就是隐秘的、沉默的、淬毒后的刀锋。
二人都是一样的见血封喉，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异。
正如他们此时此刻所经历的。
共用着同一副皮囊，却能在不同的舞台上演绎出各自的人生。
这是「回收者」首次以“克隆体”的身份和林逾坦诚相见。
一路疾驰的他突然懊悔起跑得过快。面对林逾，他依然难以掩藏自己的惭愧，他无法不因林逾而自惭形秽，尤其当林逾轻易代他挡下郁尔安的攻击，「回收者」更加听到自己胸腔里的怦怦心跳。
“……在这里设置‘封锁’是为了给更多人争取逃生的机会，但我听说「午马」在外做了坏事，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和他聊聊。
“你还见到克洛维斯和陆枚了？他们很可爱对不对，大家都是很好的队友，我很享受和他们一起的考试，而且也有计划继续考下去。”
林逾的笑容比先前每一次都更真诚。
他毫不掩饰地对「回收者」释放自己全部的善意，而后伸出手：“我会全力以赴，希望你也一样。”
「回收者」便呆呆看着他。
但他也听出了林逾的弦外之音。
“……「巳蛇」说，我会被你取代，所有人都站在你的那边。
“我会被你的‘支持者’彻底抹杀。”
“不会。”林逾道，“他们尊重我，所以会理解我。我们是平等的。”
「回收者」沉默半晌：“他们不能没有你。”
林逾微怔，旋即从善如流地扬起笑容：“是，他们不能没有我。”
「回收者」深深地看他一眼。
或许比起在福利院摸爬滚打的林逾，「回收者」就像一页干净的白纸。无论是为了STA，还是为了保护他的单纯，商极都曾加入了针对「回收者」的洗脑计划。
他成功地让「回收者」长期保持了小孩一般的心智，单纯地相信着世间存在绝对的善恶、好坏与真假。
只是「回收者」毕竟和林逾有着类似的基因。
就像林逾无师自通在福利院学会第一次撒谎，「回收者」也同样能够在某一瞬间顿悟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于是，「回收者」低声说：“……我也不能没有你。”
「回收者」举步走进了“封锁”的屏障之内。
他听到来自「未羊」的口哨声，不用回头都知道那只羊头之下正噙着戏谑的笑容。
「未羊」一直都期待着他和林逾的交锋。
“前辈。”
「回收者」面无表情地经过林逾，作战服勾勒出他颀长的身体。少年体型虽然单薄，但比之林逾，他由于更加密集的训练而生有一层明显的肌肉。
这让他的身材看上去比林逾少一份纤弱，又比某些过度训练的单兵更显流畅，毫无疑问，这是一具完美的战士的身体。
郁尔安的神情保留着戒备的敌意。
「回收者」便自顾自道：“我确实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非常抱歉。我很想向你证明那些事的真凶，可是我失去了那些记忆，也不记得我为什么对你和你的家人出手。”
“如果忏悔有用，或许我会忏悔。但爷爷说忏悔是没有用处的，所以我只能向你道歉。”
郁尔安冷冷一笑：“你的爷爷？教会你怎样做一个虚伪的人的STA议员吗？”
「回收者」没有因为他的挑衅而动怒。
他顿了顿，低声说：“是的。”
爷爷就是教会他人情世故，教会他虚伪。
教会他如何模仿一个“人类”。
“多说无益，”郁尔安不放心地看了看林逾和「未羊」，“你们不会插手吧？”
「未羊」回以嘹亮的口哨。
林逾沉默半秒，同样摇头：“我尊重他的选择。”
“哼，希望你们说到做到。”
郁尔安话音未落，身形便骤然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之间。
他的移动速度快得惊人，连林逾也无法捕捉到丝毫残影。不过「回收者」依旧停在原地，好像丝毫没有战争开始的自觉。
又过半晌，「回收者」终于动了。
他只向左移动半步，紧接着又向半空握拳。
以他的拳心为中心，浓密的黑雾顷刻炸开。
他的四肢和躯干都融入冰冷阴沉的黑雾里，随之一同膨胀、发酵，很快席卷了整个空间。霎时间，目光所及的所有都被黑暗吞噬，一切的一切都濒临崩溃一般。
恐怖而窒息的威压笼罩着狭小的“封锁”空间，就连“封锁”之外的薛斯明等人也能感到轻微的压抑。
这倒是林逾没料到的。
他从未想过「回收者」会把战场的覆盖范围扩大到整个“封锁”的空间。
炮火都被这片漆黑吞没。
美好的、丑陋的，它平等地接纳一切、包容一切、又毁灭一切。
包括林逾和「未羊」的身形，也同样被囊括进那片死寂的领域。
未知处传来「回收者」低沉的叹息。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回收者」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小鱼，我只演示这一次。”
“你要学会捕捉一瞬间的‘恶念’。
“那是你我力量的源泉，摧毁某物的野心会源源不断向我们输入生机。”
“只要一口/活气尚存，只要憎恨的敌人未至绝境；
“我们就能战斗到最后一刻。”
不知从何处透来一丝微薄的光。
光影明灭间，林逾窥见「未羊」尖长的嘴部。
黑色浓雾萦绕在它的眼窝附近，一声轻啧从它的嘴里发出：“——小鸡崽也学会啄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