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是大片开阔的河谷。

  克洛维斯做梦也没想到,他这样慌不择路地逃窜,居然再次跑回了那条溪流附近。

  可惜这次不再是他能依靠“鹰眼”抢占先机的优势地,相反,溪边可供遮掩的地方不多,对他而言很不友好。

  但已经到了这里,克洛维斯只能踩着河滩碎石,尝试涉河趟过。

  他现在听不见身后的交战声,距离随行监考所说的“两分钟”不知道过去多久。

  克洛维斯试图从RC镜片的弹幕里找到一些线索,伸手一摸,却发现自己的镜片竟然在逃跑路上就弄丢了。

  他又摸向通讯器,然而手指还未触碰到发送通讯的按钮,另一道沙哑的歌声率先闯进他的耳廓。

  克洛维斯的身躯不自觉一抖。

  双股战战,他搏命一般迈开双腿,手脚并用地试图爬过河去。

  歌声却如鬼魅似的,哑得几不可闻,可是牢牢缠住了他。

  “睡吧、睡吧,亲爱的孩子安睡吧。

  “闭上眼、收手脚,迎接灿烂的黎明……”

  “黎明后、太阳起,孩子的手儿向哪里?”

  伴随着低低的笑音,克洛维斯艰难无比地爬上了对岸,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枝,拄在地面,拖着湿漉漉的军靴拼命前行。

  是福利院。

  该死的,是福利院啊!

  他们又在抓捕“小山羊派”,他们又要把小鱼带走折磨,他们又会不择手段地欺诈、殴打、诱导、蛊惑……

  被发现了吗?

  要被抓回去了?

  因为他违反规则,他是坏孩子,他有一颗黑色的心脏,他难辞其咎,他必死无疑。

  那么他会面临什么?他会死吗?他会不会迫不得已地供出小鱼?他会不会迫不得已地先小鱼一步死去?他们一齐犯下的错误会不会被发现?他会不会再被小鱼拯救?他会不会有机会代小鱼赎清过去?

  ……他还会不会重新见到福利院外的蓝天?

  膝盖猛地一软,克洛维斯一头扎进深深的草丛。

  这次跌倒反而摔醒了他的脑袋,克洛维斯懵懵地扬起头,身形隐没在群草中间,使他身后那道歌声的主人一时间没能追上。

  歌声迟疑了一瞬,随后才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揉揉眼、擦干泪,眼亮的孩子继续睡,眼盲的孩子好宝贝。

  “宝贝听话呀,宝贝来这呀。

  “宝贝的眼睛弄丢啦。”

  一只白净的手掌在他眼前摊开。

  克洛维斯背对歌声,面朝少女。红色短发的女孩在唇前竖起手指,轻轻地长嘘出声。

  她那双剔透的琥珀金眼眸微带笑意:“别怕,是我,韦斯利。”

  ——是幻化成队友模样的韦斯利。

  克洛维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一道白色闪电横空劈开厚密的山林。

  韦斯利抓住克洛维斯的手腕,将他整个人轻松拎起,向着与歌声相背的方向一抛。

  另一双手打斜里接住了他,是韦斯利队伍中那名沉默寡言的支援系。

  “中午好啊,秦同学。”

  韦斯利活动着双手手腕,两腿微微分开,目光坚定地望向河对岸唱着歌谣缓步走近的人影。

  掌心聚起刺眼闪电,映着那张娇俏艳丽的面容。韦斯利愉悦地眯起双目,哼笑着问:“就是你伤害了我的队友吗?”

  秦莫川的身形渐渐现于对岸。

  他甚至没有穿校服外套。

  上半身只有短袖的内搭,裤装扎进混着泥土和鲜血的军靴,好像风尘仆仆,却让人不敢小觑。

  秦莫川的指缝间还掺杂着新鲜的血肉。

  深色碎布挂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不知是哪位受害者的遗物。

  克洛维斯的呼吸都随之一窒。

  “带他离开,希罗娜。”韦斯利压低声线,背对着他们下令。

  双手凝聚的电球越发硕大,韦斯利的脸色也在一丝丝接近惨白。

  被称作希罗娜的支援系沉默不语,但一把抓起克洛维斯的手腕,拽着他向树林深处跑去。

  克洛维斯频频回望,却只能看见半空中飞舞的草屑和烟尘,耀眼的电光夺走了万象色彩,也正压榨着韦斯利所剩无几的生机。

  这会是韦斯利最后的一击吗?

  克洛维斯哑口无言,不知该去该留,唯独在他耳边无限放大的风声,和渐渐远离的雷电轰鸣还在佐证时间流逝。

  希罗娜拉着他全力奔跑。

  寡言的少女发出了一声抽泣。

  “……我们要去哪里?”克洛维斯问。

  希罗娜答:“去找指挥的克隆体。”

  “找到之后呢?”

  “你要帮我们杀了他。”

  克洛维斯的脚下又是一个趔趄。

  “你不动手也没关系。”希罗娜说,“林逾会替你做就行了。”

  霎时间,克洛维斯的心跳都像停了一瞬。

  克洛维斯依然没有理解,他们为什么执意要杀韦斯利的克隆体。

  如果不愿留下那家伙,韦斯利在福利院里就能解决他了吧?

  而且韦斯利也是出身福利院的孤儿,他自己肯定清楚要怎样杀死克隆体,而不是让这帮一无所知的队友来胁迫自己。

  哪怕是克洛维斯也能感觉到,在有关韦斯利克隆体去留的问题上,韦斯利本人和队友们恐怕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韦斯利想留下克隆体;

  队友们却想毁掉克隆体。

  但他最在意的不是韦斯利队伍的内讧——而是这些人莫名对他伸出的援手。

  尤其是希罗娜那句“林逾会替你做”,若非不合时宜,克洛维斯险些当场丢开她的手。

  这算什么?

  又想拿他来逼迫林逾吗?

  林逾当然会为他做任何事,他从不怀疑二人的感情,但是……但是,就是因为清楚地了解林逾,他才那么迫切地想要自立啊!

  谢思渊那句“拖油瓶”的揶揄再次回响。

  连带着护理员凯瑟琳不屑的俯视,但碍于林逾不得不转开的视线。

  包括中学时期老师们面对他时的叹息,林逾总在那时候站出来,把他带离一干师生那令人尴尬的注目礼。

  他的所有幸福都是拜林逾所赐。

  可是林逾总是在为他委曲求全。

  林逾遭受着那么多的不公。

  其中最大的不公就是和他相遇。

  童年时期初次见面,他看到人群之外孑然孤立的林逾。

  他自以为是地伸出手,认为自己可以救赎林逾。

  ——不是的。

  ——林逾本不需要“救赎”,是他亲手把林逾拉进了炼狱。

  “把你们知道的所有事都说给我听。”

  克洛维斯没有甩开希罗娜的手,但他的嗓音明显冷了不少,就连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也开始释放寒意。

  希罗娜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说给你听又有什么用?”

  他们一直在争取的都是林逾。

  韦斯利说过,林逾的头脑和能力非常稀有,无论牺牲多大的代价,都要把林逾拉到他们这一边。

  至于克洛维斯——

  希罗娜没有听过韦斯利对他的评价。

  韦斯利不会评价没什么价值的人,这说明克洛维斯的价值只有“和林逾关系亲密”这一点,希罗娜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哄着他。

  但她没有想到,在她反驳回去的下一秒,克洛维斯便自发停下了脚步。

  希罗娜拽不动他,脚下一顿,难以置信地回眸看去:“你找死吗?”

  克洛维斯低头填弹:“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克隆体的话,我就没办法相信你们的动机。既然我都不确定你们是好是坏,那么你们的恩情我也一样承不起。”

  他一边说着,竟然转身向来路走去。

  希罗娜猛地拉住他的衣角,因为奔跑而大汗淋漓的脸上满是惊色:“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战力!连他们都被秦莫川轻松解决了啊!”

  克洛维斯当然知道。

  就算不知道韦斯利的队伍,他也很清楚随行监考的战斗力。

  想当初,形貌相似的黑西装在航空器上只用一条腿就把那么恐怖的巨蟒踹个半死,克洛维斯自忖没有狙击枪是绝不敢和那条巨蟒动粗的。

  可是随行监考都说,只能争取两分钟。

  “那又怎样。”克洛维斯道,“如果我活下去的价值就是给你们强迫林逾的机会,那我不如死了干净。”

  希罗娜僵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话。

  “我最恨别人算计我的家人朋友。

  “而且筹码是我,就更恨了。”

  说罢,克洛维斯把枪一端,脚下碾断一节枯枝,蓄力穿过深林,跑向那片毫无胜算的战场。

  希罗娜急忙追上前去:“因为克隆体和本体会有冥冥之中的联系!如果克隆体的求生欲太强,本体就会逐渐自甘堕落,就像我们指挥——”

  她的话语一顿,悲怆的哭腔再也无法压抑。

  “二者之间天生相克,就像母体里此消彼长的同卵双胞胎。克隆体会分走本体的异能、思想、甚至是行动能力……它们越聪明越强大越成熟,本体就只能走向衰落,甚至是死亡。

  “这种事情,来自福利院的你不该早就清楚吗?你现在能这么健康,当年早该解决过你的克隆体才对。”

  克洛维斯的背影陡然僵住。

  “……我的克隆体?”

  弹幕里的骂战已经全面爆发。

  接二连三的考生失踪让观众和指挥系考生的心里都充满愤懑,双方彼此仇视,都认为是对方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而后迁怒到主考方乃至军方身上,现如今,无论内外都已对主考方的旁观态度深感不满。

  以高持为首的反对派,已经开始大肆破坏航空器内的直播设备。

  狄巧依然穿梭在人群间,恰到好处地撩动众人怒火。拜伦·科里和张希谷都和她一起行动,坚信这样执行下去就能让林逾付出代价。

  一切都闹哄哄的。

  毫无秩序,像末路,又像新的棋局。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偏偏独善其身。

  林逾靠在会议室外的墙壁,不厌其烦地操作着手里的通讯器。

  绿光频频闪烁,却都在他希望点亮之前转为黯淡或红光。

  ——克洛维斯仍在断联。

  直播间里也毫无图像,要不是「午马」默认过会帮他照顾队友,林逾这会儿已经恨不得砸碎AMTK的舷窗,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跳下去。

  林逾反复安慰自己别太担心。

  然而当他抬眸扫向吵闹的宴会厅时,一角黑影恰巧从他余光里掠过。

  高大的身材、匆忙的步伐。

  一身漆黑肥大的长袍,兜帽藏住了男人的碎发。

  林逾鬼使神差跟了过去。

  无人能见的拐角处,直播设备早已被人破坏。

  「午马」佝偻着身体猛地跪倒,窝在墙角闭眼喘/息。

  林逾扶着墙壁靠近,却见对方面如金纸,微微睁眼,露出灰白的瞳色,眼角默默地淌下了两行鲜血。

  “……真倒霉,”「午马」嗤笑一声,“难道是被草莓小姐发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