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六点,按理说还是考生不得外出的时间,林逾起身洗漱,却又从休息室外听到了聒噪的吵闹声。
这场争吵是从五点刚过就开始的,林逾从弹幕里整理情报,确定了争吵的源头是昨晚闹事的高持的室友。
不过这位室友并非首倡,比他更早离开房间的是另一个指挥系考生。
大约五点出头,那名考生蹑手蹑脚出了房间,伏在楼梯扶手处向下张望,随后便悄悄穿过走廊,敲响了高持和他室友的房门。
随后,走廊里便爆发出一连串急促的脚步,三四人一齐下楼,又不知缘由地退了回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走廊乱窜。
杨全恩比林逾起得更早,林逾刚从卫生间出来,便见他的单手搭在房门把手上,贴耳偷听门外的动静。
“还差两分钟,别急着出去。”林逾扎起头发,打量着眼前的四块光子屏幕。
克洛维斯还在吊床上休息,睡眠很浅,眉头紧皱着像在噩梦;
陆枚被随行监考带走,昨晚有了一点意识回笼的动静,但到现在还没有真的睁眼;
郁郁又经过一夜跋涉,用营养剂和沙鼠补充了体力,身上没有新伤,曲文宴终究没从她手上占到便宜;
最后的艾利亚斯则是和沙漠板块内比他更早落地的考生暂时结盟,昨晚完成了第一次狩猎。
看上去一切都风平浪静,接下来要解决的是AMTK内这帮小朋友的问题。
“沙漠地区出事了。”杨全恩听了一会儿,“昨晚有考生失踪,直播间的最后一幕全是血——是随行监考的。”
林逾低眼整理袖扣,随着杨全恩的话语,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他的确准备激化AMTK里指挥系考生的内部矛盾,最好让这些人彻底打起来,这样才能实现林逾最终的目的。
但关乎性命的算计,林逾自认是没有想过的。
杨全恩看着他变化莫测的脸色,突然问:“你是不是知道沙漠那边的事?”
“我怀疑是星盗,不一定对。”林逾抿了抿唇,嗓音微有些哑。
接着他便抬手向艾利亚斯发送通讯申请,杨全恩也乖觉地安静下来。
片刻,艾利亚斯接通了通讯:“指挥?早上好。”
“沙漠地区有人失踪了,我过会儿再去询问情况。”林逾问,“你那边进度如何?”
艾利亚斯沉吟一会儿,立刻恢复了平日雷厉风行的作风:“抱歉,这里的流沙速度太快,我还没有捕捉到有用的行动痕迹。郁郁那边有进展吗?”
“……我希望尽可能别让郁郁和那个人碰面。”
艾利亚斯秒懂了他的话意:“那么我会加快搜索速度,也会更加仔细地向其他考生询问线索。”
“辛苦了,冯大哥。”
“这是我应做的。此外,您的嗓音有些哑,请多注意休息。”
“同样的叮嘱我也会转达给克洛维斯。”
艾利亚斯失笑片刻,对林逾的“体贴”实在忍俊不禁,低声回答:“好,谢谢您。”
通讯结束,杨全恩在旁抱臂站着,表情比之前还要严肃。
林逾侧头投以询问的目光,却听杨全恩道:“你让艾利亚斯去和星盗对线吗?”
毕竟众所周知,根据官方公告,路易斯上将的意外和星盗有着密切联系。
然而林逾却因他这一句噗地笑了出来。
趁着时间未到,林逾笑吟吟拈着自己的长发扫扫颈侧,眯眼反问:“你觉得艾利亚斯会失态?”
他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因为对着杨全恩还没有坦诚到这一地步的必要。
事实上在他看来,艾利亚斯恐怕根本就没有完全相信官方的“公告”。
如果艾利亚斯真的相信了这些,佐伊·艾尔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第六军区。
作为艾利亚斯和克洛维斯共同的启蒙老师,佐伊的立场在很多时候也暗示着艾利亚斯的立场。
不过艾利亚斯当然是不好多说的,他的身份、地位、乃至阅历都不方便在公众面前表态,现在这样完美无缺的形象就是他最安全的伪装。
“那你是信不过郁郁了?”杨全恩不满地皱起眉头,但终归没有多说,而是在时间到达的准点拉开房门,径自走了出去。
林逾犯不着和他解释郁郁、郁尔安以及SUK-49星剿灭战的过去,因此只是笑笑,举步跟了上去。
和他们同时出房的还有不少考生,大家之前受制于AMTK的规则不便出现,现在纷纷上前架住失控的考生,劝慰和询问此起彼伏,还夹杂着轻微的议论和质疑。
人们各自成群,见到林逾和杨全恩也来不及避让,各自礼貌笑着递去眼神便好自为之。
在鼎沸的人声里,林逾总算听见了最初闹事的几名考生的诉求:“我们的队友在实地考区里失踪了,而且高持到现在还没回来!主考方无论如何也得给出一个解释!”
失踪的队友还要去问随行监考,但高持的下落的确应该找五名主考官要人了。
不多时,楼下果然传来了响亮的脚步声。
有人循着楼梯拾级而上,末端浮现一道漆黑的人影,「午马」站在楼梯中间,微微抬头看向他们:“在吵什么?”
方才还闹腾不休的考生们即刻安静下来。
面对着「午马」周身瘆人的气势,暂且还没人敢在他的面前造次。
而在「午马」身后,代号「申猴」的吴愁也跟了上来。他依然抱着那只心爱的小熊玩偶,表情比「午马」要柔和得多:“大家在吵架吗?不要吵架呀,有什么问题可以及时联系我们哦?”
今天负责AMTK秩序轮值的是吴愁。
林逾的视线扫过众人,走廊末尾、狄巧的房间也徐徐开门,狄巧的衣装整洁干练,目光又一次投向了影像捕捉设备。
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态还是那么真诚,RC镜片里又一次涌现数不胜数的谩骂弹幕。
指挥系考生在今早的表现令观众大跌眼镜,他们彻底看穿了这帮“废物”“垃圾”“草包”的精英假象,决定立刻用他们引以为傲的“监督权”将特权阶级的前途彻底葬送。
当然,也有不少相对冷静的声音夹杂其中。更因为此,弹幕里更是水火不容,越发吵得厉害。
[“昨晚高持发疯,今早一群人发疯,吐了吐了”]
[“连林逾都显得正常了哈”]
[“林○也没什么好洗的,全是垃圾(擦汗)”]
[“不是要找他们在沙漠的队友吗?送去沙漠让他自己找呗”]
[“难道没人觉得他们也是情有可原吗……毕竟是队友失踪了诶”]
[“但是之前陆枚失联林逾也没这么急”]
[“呃呃什么鬼,那次失联摆明了就是林逾策划的啊”]
[“不管怎样他们就是违反规则了”]
[“法不外乎人情……这可是人命,别太机械了啊”]
[“呵呵,但只要不是程风雨那种非适格考生,随行监考肯定都能护住的”]
[“可是昨晚直播间里出血了”]
[“对啊,还被我孩子看到了,他才小学!早就说要给血腥暴力镜头打码!军方干什么吃的!”]
弹幕的话题越吵越偏,但是起初的谩骂已经闯入每一个指挥系考生的眼帘。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反而给了这些人骑在头上的理由,他们想要维护的体面已经彻底粉碎,再也无法强撑。
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渐渐变得苍白,一个疑问浮现在大多数人的心底。
——这样遵守一堆明显不利于自己的规则,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限制他们的,是他们最信任最崇拜的上级和前辈;
抨击他们的,是他们即将用性命捍卫的公民。
支持他们的声音显得如此渺小,甚至仅仅因为支持他们就要被迫面临无数无理的指责和谩骂。
那里面是否有他们校外的亲友?
那里面是否有他们深爱的家人?
规则、规则、还是规则。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指令和规则。
只是现如今,服从的代价已然过分高昂,以他们稚嫩的心性根本无法承受。
主考方从未做出实质上的保护举措。
寄希望于观众的道德,但观众仍在前赴后继地扮演着施暴方。
——真的有意义吗?
——已经有考生失踪了,下一个会不会就是他们的队友,甚至是他们自己?
越来越多的人的脸上浮现怒色,他们看向那副明明毫无危险,却实际钳制着他们咽喉的影像捕捉设备。
林逾和杨全恩也被挤在人群中,七十余人在走廊里拥挤着、围堵着,看向楼梯上的两名主考官,他们的眼神渐渐从敬畏变得冷漠、渐而变得愤慨。
「午马」漫不经心地单手插兜,懒散立着,皱眉打量众人的不屑神情更是为这种情绪添一把火。
片刻,身材较矮的狄巧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她的脸庞爬满泪水,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卷发梳,趁着大家没有反应,猛地掷向了影像捕捉设备。
刹那间,万籁俱寂。
只有狄巧抬起的紫色眼眸,再度和镜头发生对视。
[“她在做什么?!”]
[“我靠!主考官还愣着干嘛!把她带下去啊!”]
[“狄巧!这人是狄巧,之前被高持和林逾前后坑了的那个”]
[“亏我还同情过她,天哪她辜负了多少人的感情”]
[“同情什么啊,这疯女人自己无能,活该被坑”]
[“我真服了,她是不是支援系都被坑出局了,真他大爷的活该”]
期间也有些许安慰和解释的弹幕,然而声音实在太小,很快就被骂骂咧咧的其他人压了下去。
狄巧轻微地抽着冷气,面对考生惊诧的侧视,以及弹幕里铺天盖地的怒斥,猛地蹲身环抱自己,小声地抽泣起来。
她的梳子没能砸中镜头,只是把设备砸偏了一点。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该怎么反应的间隙,林逾的手里蓦然出现一把银白色手/枪。
他微微眯眼,扶住自己握枪的手腕。
薄唇启合的一瞬间,林逾悠悠地模仿:“砰。”
——砰!
刚刚好的距离、刚刚好的角度,林逾完成了有史以来最精准的一次射击。
子弹击穿了透明的镜头,玻璃粉碎的声音和最初陆枚射击的那次如出一辙。
考生乖觉躲避着落下的玻璃碎片,看向林逾和狄巧的表情都多了一丝崇敬。
他们的RC镜片同时接受着数以万计的弹幕刷屏。
震惊、恼怒、恐惧……各种情绪都从那些文字里传递出来。
除了有理有据的谴责,更多的是纯粹情绪的发泄。
大量的观众已经愤怒到语无伦次。
他们盲目冲动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任由那些无理取闹的错别字和病句闯进指挥系考生的眼里。
这些人憎恨着自己的“权威”被挑衅。
然而恰好是这样出于维权的“愤怒”,再度无知觉激发了指挥系考生的“傲慢”。
直播间里一片漆黑,不过所有人都看到了林逾拔枪的瞬间。
有人追咬狄巧,也有人调转矛头指向林逾,更有人质问主考官和其他考生为什么纵容他们两人的无礼。
于是他们再也看不到考生们的神色和举动。
“差不多够了吧。”有人说,“这些弹幕已经吵了我们很久了。”
“外行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们指挥作战的动机,他们总是吵吵闹闹,甚至把我们的指令转告给我们的对手……”
“除了晚上的休息时间,我们都没机会在保密的前提下跟队友沟通。”
“还有人故意挑拨队友和我们的关系。”
“直播间完全破坏了公平的考试环境,公开透明也该在一定的限度内,现在这样是错误的。”
他们心里都有着一点微妙的惭愧。
因为第一个出手的是狄巧这样“不幸”的弱势女性;
因为第二个出手的是林逾这样……
被他们暗地里鄙夷、被观众为难得最多、被各种事情打扰得罪过分的倒数第一。
越是平日里偷偷关注林逾的人,越会了解他对弹幕以及观众的态度。
所以林逾拔枪,绝不是为了维护自己,说不定是为了维护狄巧、维护高持、维护最先闹事的几人……甚至是维护正处于矛盾中的他们。
他们一帮自诩机灵正义镇静从容的优秀指挥,
被自身难保、又一向被轻视的林逾,
——怜悯了。
林逾吹去枪口白烟,从考生自发让出的小道里举步走出。
直面「午马」略带玩味的眼神,他也同样回以微笑:“要带走我吗?”
“你违规了。”「午马」说,“不过之前也没有带走陆枚,所以我要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
林逾耸耸肩膀,手/枪消失不见,而他乖乖伸出双手手腕:“无所谓,请随意。”
克洛维斯一觉睡醒,浓密的树冠把日光挡得严丝合缝,让他险些分不清现在的时间。
不过光脑还保留了基本的时间、天气、温度等查询功能,克洛维斯低头看了一眼,确定现在还不到九点。
……有些奇怪,按照林逾的做派,应该至多七点就会把他叫起来的。
然而除了林逾,他和外界的联络就只剩下随行监考和直播间弹幕。
犹豫片刻,克洛维斯还是揉揉酸疼的睡眼,一边给昨晚被叮咬的伤口上药,一边戴上了RC镜片。
观众在看到他戴上镜片的刹那果然炸开了窝:
[“克殿!林指挥出事了,他破坏直播设备还跟观众吵起来了”]
[“他骂观众小乌龟都上热搜了T T”]
[“小乌龟笑死我了”]
[“因为他骂的那两个字会被屏蔽啊!!”]
克洛维斯:“?”
小乌龟是什么???
林逾和观众吵架倒是无所谓,可是林逾的吵架水平怎么退化到跟陆枚郁郁一样了?
“那他是为什么吵架……嗯?”通讯器适时亮起绿光,克洛维斯立刻摘下眼镜接通。
彼端传来林逾懒洋洋又带点笑意的嗓音:“醒啦?早上好。”
“早上……好个屁啊!你又犯什么事了?陆枚打穿的那个已经赔不起了你又干嘛呢?!”
林逾闷笑几声:“我闯祸呢。”
克洛维斯:“……算了。我跟你说,昨晚——”
他一时停了话头,因为直播间的存在,克洛维斯没办法直接说出周宇衡的事。
但林逾却意外地听懂了:“韦斯利的队友是吧?我在主考官会议室,没有直播。什么专业?”
“侦察系。”
“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要怎样……”克洛维斯停了一会儿,“做我们在福利院里曾做过的那件事。”
话音落下,却迟迟没能等来林逾的回复。
通讯器的另一端好像陷入凝固的空间,好一会儿都没有传来声音。只是通讯器的绿光保持着规律的闪烁,暗示林逾尚未挂断通讯,只是一时间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片刻,林逾道:“等会儿说。「申猴」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