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却有些想不通。

  难不成师兄是天道的人界化身?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 就被祝却自己打消了。简直是无稽之谈,天道化身以往不是没有出现过,巫族的书籍中有所记录, 他们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生无法和任何人建立亲缘关系,也无法修行, 大多天残地缺,在做完要做的事后立刻死亡。

  师兄才不是那样。虽然他在外的性格冷冰冰的,实际上对家人可好了, 祝却幼时启蒙、握剑、入道都是对方一手教的,完全看不出五情断绝的样子。

  可能这只是一个巧合……吧。

  祝却有些不确定地想。

  雪城入夜很早,在洗漱过后, 祝却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日,门口便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中字迹清秀,并且熟悉:[已至雪城,于千里客栈静候。]

  祝却:???

  不是?一个晚上?

  他还以为最少要等几天, 或者等雪停后自己启程, 没想到直接找来了。

  祝却快速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出门时犹豫要不要拿上面具,最后一咬牙,还是戴上了。

  他发誓,下次绝对不说谎了。一个谎言果然要用千万个谎言来圆。

  “小友请坐。”

  祝却推开门时, 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落霜尊者神情淡然, 身上带雪。

  他恍惚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之前见落霜尊者的场景里。

  与那时一般无二的环境,一般无二的人。

  只是心境格外不同。

  那时的祝却刚刚离开巫族领地, 满心孤愤,自认为选择了一条和所有人背道而驰的路,于是什么也不愿意透露。

  短短数月,祝却的想法却格外不同了。

  他重新有了可以信任的朋友,知道原来自己的好意从来没有被白费过,甚至还知道了当年真相的冰山一角。他有了更多要做的事,更多追求的目标,也不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隐瞒呢?

  祝却拿下了面具,清楚地听见茶杯碎裂的声音,于是进入雅间,关上门,有些无奈地说:“尊者小心,别被碎片划了手。”

  “音音……”

  落霜尊者见到祝却的真容后,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不是情绪外露的人,此刻也只是微微红了眼眶,用力闭了闭眼睛,将那抹泪意隐去。

  手中茶杯的碎片伤不了她分毫,落霜尊者随意挥手,碎片便成为了粉末尽数散去。

  她犹豫又犹豫,再没有比此刻更难以开口的时刻,声音干涩:“音音,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为何之前……不愿意同我说?”

  她似乎感觉自己的话语有些生硬,生硬地转圜:“我很担心你。”

  之前得知祝南音死去的消息,她几乎再生心魔。

  祝却心中愧疚,行了一礼:“当初……是师侄害怕。”

  “在外面受了委屈要同我说。”落霜尊者没有问祝南音害怕什么,忍不住强调,“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帮你,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都会帮你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同一句话重复了两遍,祝却听着也鼻尖一酸,眼眶中满是水气:“……对不起。”

  “尊者,我之前真的好害怕。”

  在熟悉的长辈面前,祝却终于能彻底地敞开心扉:“我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不能信任……尊者,当年是纪穆源刺穿了我的金丹,是窦飞光泄露了我的行踪。”

  “那可是我的师弟,我的至交。”祝却越说越委屈,这件事不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如鲠在喉,“我真的搞不懂了,真心,什么是真心。”

  落霜尊者眼底闪过一丝凶光,几乎顷刻间便判处了几人死刑,再抬头时,又变成祝却熟悉的温和长辈,她心疼地为他擦干净泪水:“那也不该说你……了。”

  她甚至不敢吐露那个字。

  祝却正色道:“祝南音的确死了,我如今是祝却,是一个巫修。”

  他将当年的事情详细地说给落霜尊者听,又说了当初明昭在虚无空间中对他说的那番话:“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对修真界抱以信任,可是尊者不一样。”

  落霜尊者越听越眉心紧皱,叹了口气,心道祝却已经成长为大人了,很多事都可以向他挑明。

  阿姊和白扈都当对方是个孩子,可以永远生活在他们的羽翼之下,所以才养出那么一副天真的性格,最终吃了这样大的苦头。她一个旁观者听了都心碎,若阿姊和白扈还在,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有些事情,我要说给你听。”落霜尊者唤人要了一桌早饭,细细地为祝却舀了一碗粥,白瓷小碗放在祝却面前,“你可知晓百年前的仙魔之战?”

  祝却点点头。

  “你师尊原是散修,在仙魔之战中展露锋芒,成为修真界的顶尖战力,立下了极大的功劳,因此,在仙魔之战结束后,各大宗门为她的去处闹了好一场。最后由太虚宗拔得头筹,以灵石矿、灵脉、数不胜数的天材地宝留下她,成为太虚宗的客卿长老。”

  “但她在战场上被人暗算,中了毒,太虚宗知道后只觉得自己吃亏,又不肯声张,只想给你师尊塞弟子,好在她陨落之后接手缥缈峰。你师尊不愿意,过了好些年,带回了白扈。”

  “白扈悟性绝无仅有,极短时间内突破筑基,后醉心于杂学,修炼缓慢了不少;你师尊便放言,若是天赋不如她门下大弟子,就绝不收徒。后来,她又带回一个你,十六岁的金丹,何其锋芒!”

  “唯有一点,你太过天真。”

  祝却羞愧地低头。

  “我当年同你一样,或许还不如你。”落霜尊者摇摇头,轻轻碰了碰祝却的脸作为安抚,“原本太虚宗已放弃让你师尊收徒,可后来纪穆源入门,又是火灵脉,倒是燃起了太虚宗的野心。”

  “那个白若羽……”落霜尊者沉吟片刻,继续说,“过去我还未发觉出异常,可现在回想,那人时常与纪穆源同进同出,纪穆源唯对方马首是瞻;又给明昭拿出早已失传许久的邪魔修法术,自己偏偏是个正道修士,看不出邪魔的痕迹,总之,这人极古怪,我会安排人盯着他,你不要理他。”

  祝却若有所思地咬筷子:“好。”

  虽然之前遇到对方也不怎么搭理就是了。

  落霜尊者点头,继续之前的话题:“太虚宗费劲千辛万苦,最后功亏一篑,那缥缈峰早已被你师尊炼制成法器,没有允许,谁都不能入内,如果强行打破阵法,缥缈峰会连着大半个太虚宗一齐炸掉。”

  说完这话,她眸子闪过一丝狠意,继续道:“你师尊性格孤僻,交好的朋友不多,我算一个,当年为了突破境界闭了死关,以至于发生这样的事……还有的朋友不在修真界。”

  她指了指北边:“在深渊之下。”

  祝却:“啊?”

  祝却:“尊者,你确定师尊她性子孤僻?”

  落霜尊者理所当然地点头:“不错,当年我主动找她,她才愿意同我搭话。”

  不知道怎么说。

  性子孤僻,却能和敌对种族成为好朋友,但在仙魔之战中也没有对朋友心软,全部揍进深渊之下。

  祝却发现自己都快不认识性子孤僻这个词了。

  “你师兄性子孤僻,每天不是修炼就是去藏书馆,金丹之后更不喜欢待在太虚宗了,常年在外历练。多了你之后,在缥缈峰的时间倒是多了。”

  她还记得当年祝南音被带上缥缈峰的时候,只有一点点大,哭都哭不出声,光是看着就担心能不能在寒风凛冽的缥缈峰活下来。

  落霜尊者只是略提了提白扈,又问:“如今太虚宗针对你们师徒……我也有些思路,世人皆是为了飞升。”

  “飞升?”祝却疑惑道。

  太虚宗延续数千年,门中珍宝数不胜数,长老中比师尊富裕的也有不少,没必要因财下手,几乎灭了一门。可这和飞升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气运。”落霜尊者缓缓答道。

  “若想飞升,非大气运者不可为,过往多少在天雷之下殒命的修者,都是缺了一丝气运。你师尊散修出身,却能连续晋升,成为修真界内的鳌头,本就气运极佳,再一连养出两个好徒儿,在太虚宗眼里,你们师门便是大气运者。”

  “抢夺气运也十分……简单。”落霜尊者目光微沉,“修真界的大多数惨案也是来自于此,只需杀死拥有气运的人,那人身上的气运会有一定可能落到凶手身上。”

  祝却想了想:“不是一定吗?”

  落霜尊者摇头:“只是概率。”

  “气运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在最后飞升的关头才能显现出作用,可偏偏为了虚无缥缈的飞升,为着那么一点可能,便可随意杀死别的修真者。”

  祝却拧紧了眉。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仅仅是为了“气运”,就可以剥夺别人的生命吗?

  落霜尊者道:“这点只有修真界顶层知晓,当年是你师尊告知于我。”

  她说着,目光落在祝却身上,神色温和。

  这是阿姊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落霜尊者看着祝却,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惊姿绝艳的白衣女修,一柄剑,一个人,守住了一条战线。

  “我想,重启天道。”

  就连说出来的话,也与当年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