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尔回到了漆黑的房间,他手搭在杂物台上先发了一会儿愣,大概是心不在焉的缘故,手指在离开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上面的油灯。

  “噗通”一声,油灯滚落在地,煤油从里面安静淌出。

  他心里没有缘由地慌乱了一下,扶着油灯一动不敢动。此时的大脑空白一片,尤尔没有看清流到了脚边的煤油,脚尖刚一使劲,重心瞬间往后倒去。

  在摔倒的时候,一只手下意识抓住桌布的一角,杂物台上摆放的所有东西顺着桌布一齐倒下,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房子几乎没有什么隔音效果,“叮叮哐哐”的巨响在安静的黑暗中显得极为刺耳,在跌倒的那一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宿林一定被他吵醒了。

  果不其然,隔壁响起了掀开被子下地的声音,没过一会,尤尔的房门被推开了。

  门外的宿林提着灯,房间在昏暗的光下亮起一部分,他用那双雾蓝色的眼睛无声地询问他。

  “我想起来喝口水,不小心撞到桌子了。”尤尔低着头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摆回桌面,“你去睡觉吧,我会动作小一点。”

  尤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暗自关注着那边的动静,宿林静静地站着,看着他把东西收拾好。他从最开始的慌乱中逐渐冷静下来,歉意道:“抱歉,下次我会注意的。”

  说完,尤尔抬头看了一眼宿林,他的面色很平静,似乎没有对他的话产生疑问。宿林扫了一眼桌面,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尤尔心里蓦地产生了一种尖锐的直觉,这种野兽般对危险的感觉让他在宿林即将离开时开口叫住了他。

  宿林回过头,耐心地等待着。

  虽然叫住了他,但尤尔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知道如果就这样随意敷衍过去,可能会造成他不想看到的后果。

  犹豫了片刻,尤尔攥住自己袖口:“我...我的到来确实有些突然,我会工作,不会给你增添负担,也不会给你惹麻烦。”

  窗外传来几声不知是猫是狐狸的叫声,宿林垂眸目光落在那张绷紧的脸蛋上。

  尤尔闭了闭眼睛,声线有些颤抖:“刚才我说谎了,我起来不是为了喝水......我知道我很不对劲,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喜欢这个小屋子,不管是出于奶奶托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宿林都在尽心地想要照顾他,他很感激,这种不求回报的给予真的很让人上瘾。

  宿林很聪明,他在夜晚频繁外出不可能永远都掩饰地滴水不漏,迟早有一天他会被揭穿,或许宿林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告诉他。

  尤尔不知道要怎么抒发自己的不安,仔细想想,其实不安的应该是宿林才对,他好心收留的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人。

  他张了张口,有千言万语汇聚在嘴中,最后只能说出最没用的那一句。

  “你别讨厌我。”

  长久的寂静,尤尔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等待最终审判的罪人,最终他听到一声叹息。

  宿林走上前,不甚熟练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喜欢你。”

  轻柔温暖的触感从头顶传来,尤尔低着头,油灯洒落的光芒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圆圆的光点,他盯着这团光,乱麻一般的心奇迹般平静下来。

  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吗?尤尔心想,他不用说出真相也可以,宿林愿意信任他。

  告别宿林,尤尔仰躺在床上,被禁锢住的情绪冲出了心里的牢笼,肆无忌惮地沸腾起来。一种后怕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随着发酵变成了某种更加汹涌的可怕情感。

  他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吐出了一口悠长的气。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情绪起伏过大的缘故,尤尔醒来感觉自己的尖牙传来一阵久违的疼痛。

  他爬起来在镜子面前咧开嘴,包裹着尖牙的牙龈果然出现了红肿。

  尤尔舔了舔尖牙,露出了烦恼的神情。

  餐桌上,宿林见尤尔没有像往常一样干脆利落地喝完热牛奶,而是捂住杯子对着空气发呆。

  宿林敲了敲他旁边的桌面。

  回过神来的尤尔:“今天可以不喝吗?”

  宿林:“?”

  尤尔声音变小:“牙疼,不想喝甜的东西。”

  走到尤尔面前,宿林蹲下来抽出尤尔手里的杯子,把他的身体转过来。

  尤尔有些发懵地见宿林一脸严肃的盯着他的嘴巴,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自己的下巴就被对方掰了开。

  “别动。”宿林用了些力固定住想要挣脱的尤尔,一手捏住脸,一手伸出一根手指挨个摁压牙齿,直到他碰到那颗过长的尖牙,听到尤尔吃痛地“嘶”了一声。

  宿林看着红肿的牙龈眉头紧锁,尤尔抓住那只手腕,含糊不清道:“没四(是)的,以前咝(时)不咝(时)就会发炎,过一会就好惹。”

  让尤尔坐着别动,宿林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箱子。翻开盖子,里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药物。尤尔看了两眼,一个也不认识。

  挑了一个棕色小药罐,宿林从里面倒出一个小药片,用手指捏碎了,把粉末敷在红肿的牙龈上。

  一股清凉感从药粉覆盖的地方传来,尤尔砸吧了一下嘴,明显感受到痛意减轻了。

  放开尤尔的下巴,宿林抽出自己的手指,指腹间温热的湿气在接触到空气后迅速变凉,宿林捻了捻指尖,听见尤尔好奇地问。

  “这是什么药?”

  宿林转头看过去:“止疼的。”

  尤尔眼睛溜到另一排红色的瓶子:“这个呢?”

  宿林:“镇静的。”

  “这个呢?”

  “发烧。”

  “这个?”

  “......安眠。”

  在去酒馆的路途中,独自走在中巷的尤尔看见了牵着马匹的猎人越飞,上前打了个招呼:“越飞哥,去干什么啊?”

  “小尤尔早啊。”越飞一把揽过尤尔的肩膀,“来得正好,你要去酒馆是吧,帮我向老板去要份城市级的地图,这是一枚银元,剩下的钱就给你当跑腿费吧。”

  尤尔应下来:“你准备去找商人了吗?”

  “对啊,商人已经到布加勒国边境了,我得去小径等他。”越飞道。

  尤尔很关心地问:“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晚上,怎么,你也想跟去玩玩?”

  “没有啦。”尤尔道,“为什么要晚上出发,白天更安全一些啊。”

  “贩售拥有神力的子弹和枪械的商人是四处行商的,太早太晚都碰不到,只能说今年时间不凑巧。”越飞无奈道。

  尤尔拍了拍油光发亮的马儿:“马儿跑得快吗?”

  “快,今晚出发的话,后天早上就能回来。”

  “哦,这样就好。”尤尔向越飞挥手告别,“那我先去酒馆啦。”

  酒馆营业没多久,所有还没离开村庄的村民都听见一声响亮的警哨。

  “哎呦,这又发生什么事了。”老板早饭还没来得及从容吃完,拿着手上半块面包冲后厨的塞拉和尤尔喊,“都先别干了,咱们先去集会。”

  神明塔前,哈姆双手背在身后,等着所有村民集合完毕,沉声道:“这几天狼人出没频繁,虽然我们一直都在努力排查但直到昨天,依然有人死在夜里。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依然有至少三只狼人还在我们中间。”

  “所以你叫我们过来集合是找到什么好办法了吗?”一个妇人不耐烦地开口,“隔三岔五就紧急集合,现在又说村里还有至少三只狼人,那我们之前都是在浪费时间咯。”

  人群里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这几天光是被人为驱逐的就有五六个人,可每天晚上依旧有流血事件发生,而且即使推选新警长,村庄的混乱也没有完全平息,这让大家都对哈姆产生了不满。

  哈姆没有反驳妇人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地检讨自己,随后他道:“我承认我没有做好身为警长的职责,不过今天我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带领大家找出狼人的强大神民。”

  “神民?”

  “真的假的......”

  哈姆对骚乱的人群道:“我们村庄其实拥有一个预言家。”

  台下一片哗然。

  预言家可以说是对抗魔物不可缺少的神民,虽然他不像猎人女巫那样能对狼人造成生命威胁,但他拥有所有隐藏着的狼人都十分忌惮的能力——查验能力。

  每晚的午夜时分,在神力和魔力都最鼎盛的时期,预言家能够通过水晶球,知晓他想知道的任何人的真实身份。

  因为预言需要在一瞬间倾注巨量的神力,所以预言的黄金时期是午夜钟声敲响后的五分钟内,一旦超过时间,预言可能会失效,预言家将会被神力反噬。

  因此再强大的预言家每晚也最多只能查验一人,即使如此,预言家依旧是狼人最想铲除掉的神民。

  这对村庄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大家都急切地询问神民在哪。

  哈姆咳嗽了一声往侧边让开一步,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上套了一件体面的暗纹礼服,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气质不适合穿这种板正的服饰,但他自己并不觉得,很骄傲地挺起胸膛。

  众人看清那人的样貌后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只听哈姆道:“他就是多恩。”

  出现预言家本该是个好消息,但预言家的名号冠在惯偷多恩的头上,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多恩?开什么玩笑。”

  “是哈姆疯了还是多恩疯了?”珊迪婶婶不可置信地喃喃,“或者是我疯了。”

  宿林看向多恩眼底是浓浓的不解,在这种场合下多恩冒充预言家的可能性不大,风险太高很容易被识破,上一秒识破假身份下一秒就能被推入驱逐门,他没理由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而且现在哈姆和多恩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狼族不可能让两只狼人都高调进入人类的视线。

  再说多恩本身就是深夜造访村民家里的小偷,狼人不会只贪钱不害命,还有之前多恩急于逃离村庄的样子。

  串联之前的种种,宿林眉头蹙起。

  虽然哈姆昨天确实说过有重要事情宣布,但尤尔听到后还是惊愕了一瞬。

  不过也是,如果多恩是预言家,那他之前的反常举动就有了解释。他在夜晚查验了哈姆,知道了警长是只狼人,于是产生了逃离的念头。

  而多恩现在站出来表明身份,显然是和哈姆串通好的。可哈姆的最终目标是要抢夺神明塔,失去了神明塔神民也会失去神力,这对多恩有什么好处?而且宿林之前为什么坚决地说过多恩不是神民?

  尤尔转头看向宿林,见他也是一副没想明白的样子。

  其他村民也不愿意相信多恩是预言家:“警长,多恩不会是骗你的吧,他怎么可能是预言家。”

  “就是,他要真是预言家为什么之前不说,现在才出来肯定有问题。”

  多恩见这么多人不肯相信他,气歪了鼻子:“我不出来是因为我还没有看清局势,你懂个屁!”

  “那伟大的预言家大人,你现在看清局势了?”那人讽刺道。

  “当然了。”说起这个,多恩恢复成胸有成竹的样子,“预言家有多遭狼人恨你们都清楚,在没有明确查验到狼人之前我怎么敢出来,不过昨天我终于抓住了一只狼的狼尾巴,所以我才决定今天站出来公开我的身份。我也和警长商量过,他会保证我的安全。”

  “你查到狼人了?”

  “当然。”多恩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他就是......”

  他眼神像是一根毒刺,扫过的人脖子都有些发凉,他很享受这种牵动旁人情绪的感觉,直到哈姆咳嗽了一声,他才道:“昨晚我查验的是泰勒,他的身份是——魔物。”

  人群齐刷刷地往名为泰勒的村民身上看去。

  村庄里藏有狼人无法辨识的魔物并不奇怪,尤尔也跟着看了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对泰勒不熟,只知道他是住在前巷的独居男人,性格独来独往是个村庄的的边缘人物。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犹豫,毕竟是非黑白全凭多恩一张嘴,他们并不很相信。

  坐在石墩上的孤僻男人缓缓抬起头,没有情绪波澜的灰色眼睛望向多恩方向。

  多恩站在高台上坦然与泰勒对视,仗着人多还指挥了起来:“那边的人,还犹豫什么,快把他押进驱逐门。”

  泰勒站了起来,他用平缓的嗓音开口:“我没有害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