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霁料到王超会想到雕版印刷的法子, 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还能想得这么周全。

  王超没注意到楚霁的神情,还捧着自己的枣木板激动地介绍着。

  “大人您瞧, 有了这个木板,只需要将宣纸印在上面,就能出现完整清晰的白纸黑字。”

  楚霁抚摸着木板上反刻的阳文, 不由得有些惊奇。

  大雍的所有印信皆为阴刻,其上的文字与花纹都是凹下去的镌刻方式。

  而楚霁来到这里后,便将所有的私人印信换成了阳文,使文字花纹凸起于印章表面。

  因此, 这也成了楚霁私印的防伪标识之一。

  “这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楚霁的手指随意地指向了一个凸起的阳文。

  他倒是没想要藏私这“阳文”的法子,否则也不会想着要引进印刷术。

  只是他有些惊异于王超的才智。

  “回大人, 这是下官根据秦将军的法子改造出来的。”王超老实回答。

  “秦纵?”

  楚霁的语气虽然是十足的疑惑, 但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脸上却难以抑制地漾出一抹笑。

  王超被这笑容晃了下眼,随即低下头,连忙将前日拓印坊匠人告诉他的话倒豆子一般地重复了一遍。

  风林掠海,楚霁的心中汹涌起波澜。

  从那个虎牙珮就能看出, 秦纵的雕工不俗。

  可是什么叫“拓印坊拓出的楚大人难窥其风流之万一”?

  更重要的是, 这个小混蛋,竟还敢私藏他的画像?!

  勉强压下翘起的唇角, 楚霁正色地点了点头。

  “卓大人的论作共有多少部?”楚霁问道。

  “十六部。”王超脱口而出,完全不需要思考。

  “加起来, 约是多少纸张?”楚霁又问。

  这倒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王超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番, 好半晌才答:“约莫是两千三百张。”

  楚霁将那枣木板拿起,笑问:“那就是约莫要有两千三百张这样的雕刻版了?”

  王超刚要下意识地点头, 但随即僵在了原地。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样的阳文翻文字的雕刻版却工艺颇为复杂。

  而工官署里头擅于雕刻的匠人不过百人。

  一人一日雕刻一板,也需要至少二十三日。

  更别谈,雕刻版为一个整体,同抄书的道理是一样的。

  哪怕雕刻错一个笔划,都得整个板推翻重来。

  他手中的这个板就是署中技艺娴熟的匠人所雕,却也出现了两板废板。

  否则,他昨日就该来向楚霁复命的。

  “是属下莽撞,思虑不周。”王超羞愧地低下了头,请罪道。

  楚霁却摇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然有秦纵的提示在其中,但也要王超自己脑子转的灵活,这才能从拓印想到雕版一事。

  “只是本官想着,这文章本就由字写成,那拓印之时,为何不能以单字的字块组成完整的字板呢?”

  说着,楚霁拿起毛笔,随手蘸上墨汁,以笔为刃,将整个枣木板上的阳文划分成了一个个小方块。

  王超看着木板上的墨迹,只觉得惊为天人,如饮醍醐。

  怎么会有这么精妙的法子!

  只要将一个个文字单独雕刻成字模,在字模大小相等的情况下,它们就能拼成布局整齐的雕版。

  这样,就再也不用担心雕刻时因为一个笔划就可能导致的前功尽弃。

  而且,这些字都是单独的,等到需要拓印其他文章时,只要将字模重新排布便可。

  无需再次雕刻。

  当真是,妙极!

  “大人之慧,属下拍马莫及!”王超由衷地感叹道。

  楚霁温和地摇摇头:“本官亦是机缘巧合,曾在书中见过这活字印刷之法罢了。”

  王超只认为楚霁是在谦虚。

  而且,“活字印刷”这个说法可真是贴切。

  每一个字,其使用排布皆随心所欲,当为“活字”;

  一印一刷之间,文字跃然纸上,当为“印刷”。

  他想了想又道:“属下这就回去命人制造活字。只是,属下等字迹拙劣,还请大人赐字。”

  不说这一茬,楚霁还真是给忘了。

  他连忙从一旁的小屉中拿出一沓纸来,交到王超手中:“卓询之的字为当世之最,还是用他的吧。”

  原本王超瞧着楚霁的态度随意坦然,便也不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未曾想,他刚将那纸张接过,耳边就听得这么一句。

  吓得他差点手一抖,将卓大人的真迹撒出去。

  罪过,罪过!

  没想到,卓御史竟然会专程为了楚大人写这么些的字。

  看来两人的关系也并不像是传闻中的那般不和。

  王超眸色一闪,只觉得眼前的楚大人当真是非同一般。

  只要这一批印刷着卓大人真迹的书册问世,谁还能说楚大人重武轻文?

  说不准,甚至会一改沧州文化贫瘠之态!

  楚霁见他心中已有思考,满意地点点头,此人于政治一事上的敏锐当真是不差。

  他温和道:“好了,造书一事暂且搁着吧。先将这些活字烧制出来。”

  王超捧着那些纸,心里的那些思索也尽数褪去,只余下满心满意地激动。

  他当即领命退下,迫不及待地要一睹卓御史真迹的风采。

  王超满心欢喜地离开,楚霁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大雍的常用文字约有三千,若是加上些稍许生僻的,便至少有五千之数。

  当活字被铸造出来后,如何能快速从这些字中找出所需要的,才是真正让楚霁犯难的地方。

  在楚霁的记忆中,当活字印刷被发明出来时,为了方便挑拣文字,是将字模按照“韵”分类在不同的格子里,并用纸条标注清楚。

  “韵”是由汉字注音之法“反切法”产生的。

  以“贡”字为例,取“古”之声“g”和“送”之韵“ong”,共同组成了“贡”的读音。

  再发展到现代,便出现了汉语拼音中的“声母”和“韵母”。

  可现如今这个时代,别说是汉语拼音了,就连反切法都还未曾出现。

  所采用的注音方式,称为“若读法”。

  就是用一个常见的简单字来标注与它读音相似的冷僻字。

  再加上这个时空的文字与楚霁原本的时代大为不同,直接搬运汉语拼音使用都成了一种妄想。

  若不是穿越之初脑子里便有着楚三少的记忆,楚霁几乎要变成文盲。

  粗暴却繁杂的注音方式也是大雍百姓多数目不识丁的重要原因之一。

  想到这些,楚霁将毛笔搁下,仰倒在椅子上,只觉得扫盲之路何其漫长。

  这些日子,楚霁一直在为了注音一事烦扰。

  哪怕是散值回了州牧府,他也依旧在书房里写写画画。

  好记性总是不如烂笔头的。

  只要有了些许灵感,楚霁总是习惯于先记录下来。

  铜灯落地,映着满室灯光。

  青釉弦纹的香炉里云烟寥若,袅袅出淡淡槐叶清香。

  颀长清隽的身影卓然立于桌案前,呼应着照窗而来的清风明月。

  秦纵推门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等人间盛景。

  他刚想放轻脚步,莫要惊了这天上人。

  被月色镀上满身清贵的人忽的展颜一笑。

  冷色霁散。

  秦纵见此,脚步轻快地凑上前去。

  原本他脸上的欣喜就是显而易见的,可当他的目光朝着书桌扫了一眼后,眼睛里骤然闪出光芒。

  连头顶都仿佛竖起了尖尖的耳朵。

  楚霁正疑惑着,下一秒,他就被秦纵整个抱住。

  “楚楚。””

  少年的声音不再是十五岁时的清亮,反而透着股低磁温柔。

  让楚霁的耳朵有些痒。

  “你是不是想我啦!”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却全然是楚霁所熟悉的小狗似的欢喜。

  楚霁眨眨眼,似乎当真是疑惑极了:“何以见得?”

  秦纵还是抱住楚霁不肯放开,只是将脑袋稍稍移动了些许,换成右耳紧贴着楚霁的肩头。

  楚霁顺着秦纵的目光看去。

  那桌案上头,玉板宣纸之上,赫然是大大小小的“秦纵”二字。

  楚霁转了下眼睛,颇为高冷地开口:“我只是在思考一种合适的注音方法。”

  秦纵有些难过地退开,脑袋也耷拉了下来,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一句:“那做什么要写我的名字?”

  环在楚霁身侧的手松开,他的手臂这才有了活动的空间。

  楚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指着“秦纵”二字上头的字母。

  “这是拼音,我们那里的注音方式。”楚霁解释道。

  他之所以会在纸上写秦纵的名字,是因为或许秦纵是原书主角的原因,他名字的读音与楚霁所处的世界一模一样。

  楚霁也是想要从中得到一些灵感。

  秦纵看着那上面的符号,觉得有些眼熟。

  只是想不起来曾经是在什么上面看到过的。

  楚霁见他没说话,虽有些奇怪,但还是自顾自地说着。

  “在我们那里,所有的文字都可以由拼音念出来。孩子们在识字之前,都要先学习拼音。”

  这话倒是给了秦纵启发。

  “等我一下!”秦纵忽的扔下一句话,转身在他那一侧的书架上翻找起来。

  很快,他找出一本兵书,迅速翻到其中一页。

  “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像?”

  果真是像极了,方块字被拆解成字母,有声亦有韵。

  “这是本什么书?”楚霁好奇地问。

  “是一本大阙的兵书啊。”见能帮到楚霁,秦纵几乎翘起了尾巴。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去年抵御大阙来袭之时,秦纵已然翻阅遍他能找到的所有大阙兵书。

  他所制定的每一个作战方案,都不是拍脑门决定出来的。

  楚霁被他一提醒,才陡然想起,大阙与大雍的并不同源。

  可贯丘珪等人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大雍官话。

  楚霁记得,汉字第一次被成功拆解,就是少数民族为了学习汉字而研究出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楚霁问。

  “方才你说起通过拼音学文字我才想起来,先前同一个大阙战俘聊天时他曾提到过,四百年前,两国之间便允许开放互市。大阙势弱,为了进行更好的贸易,当时的大阙王便开始推行大雍官话,研究出了字韵。”

  “这部兵书有些年代了,上头记载的这个阵法我原先看不懂名称,现在看来或许和你所说的拼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研墨。”楚霁拿起毛笔,顺势铺开一张宣纸。

  “写给谁?”秦纵拿起墨条,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鲜于博。”楚霁头也不抬地写着书信。

  下一秒,阴翳投下,遮住了烛光。

  秦纵嘴角向下,像是大雨中被抛弃的狗狗。

  “你何时同他有了书信往来!”

  秦纵只觉得醋得慌。

  他只不过是在东郊大营里待了一周,那个叫鲜于博的居然就敢偷偷给楚霁写信?!

  这是当他死了吗!

  楚霁无奈地将笔搁下,素白的指尖戳了下秦纵的额头。

  偏这人态

  度坚决,楚霁竟没戳动。

  “他只是代表大阙向我询问互市一事,并不为旁的。他是大阙的小侯爷,我总不好叫底下的人回他。”

  这个解释还算能勉强接受。

  秦纵低低地哦了一声,乖乖地退回去,老实地拿起墨条。

  那般高大的一个人,缩在书桌一角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小小的一方墨,默默地研着。

  怎么瞧都透着可怜的意味。

  楚霁心思流转,面上却不显,依旧给鲜于博回着信。

  最后一个字落下,楚霁笑道:“不必研了。”

  秦纵立马将墨条放下,眼巴巴地看着楚霁。

  楚霁只装作是不知,微微歪头,疑惑地看着秦纵。

  秦纵有些挫败——

  楚霁居然没有一点儿要安慰他的想法。

  他连一个亲亲都还没有讨到。

  “那我,可就回去了?”秦纵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心里却巴不得楚霁开口留他。

  可天不遂人愿。

  楚霁闻言,坦然地点了点头。

  默然半晌,房内脚步轻响,秦纵低着头往书房外走去。

  “想了。”

  房门拉开的瞬间,楚霁的声音传来。

  楚霁回答了秦纵的第一个问题。

  他说,他想秦纵了。

  门轰然阖上。

  矜贵的楚大人被按在椅背上,莹白如玉的脸上尽是红霞。

  桃花眼里沁出点点水光,润湿了他眼睑处的小痣。

  月色动人,眼前人更甚。

  秦纵再一次俯身。

  两片薄唇落在了他神往已久的泪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