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鸣手抬到俞小远脑袋边,顿了顿,又放了下去,问他:“晚饭吃了吗?”

  俞小远答:“没吃。”答完又拖着嗓子加了句“饿。”

  “走吧,去吃饭。”

  俞小远扶着墙站起来,站到一半,腿一软,差点又跌下去。

  下一秒被蒋鸣眼疾手快捞住胳膊,扶着重新站稳,俞小远搭在他手臂上嘶了声,“坐太久……腿麻了。”

  蒋鸣扶着一瘸一拐的他走到沙发旁坐下,绕过去坐在他旁边。

  半晌又看了眼他画画的角落,问他:“为什么不肯回家?”

  他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原因,只是想让俞小远以后别再这样。

  俞小远不答他,自顾自捏着腿,没什么表情。

  等腿不麻了,两人锁了门走出去。

  出了大厦,蒋鸣往路边走了几步,见俞小远没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了?”

  俞小远站在大厦门口不动,犹犹豫豫地说,“得先回家。”

  “不是饿了吗?”

  “饿,但还是要先回家。”

  蒋鸣看了眼表,11点45,也不知道他多久没吃东西了。

  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不耐,“回去干什么?”

  俞小远咬了咬唇,低声说:“喂猫。”

  说完紧接着加了句:“很快的。”

  蒋鸣看了他两秒,脚步转了个方向,“走吧,我正好回去开车。”

  俞小远一推开家门,迎接他们的就是霸天虎十分不满的叫声。

  “知道了知道了,别催了。”俞小远口中不耐,脚步却愈发加快,走到柜子旁挖了猫粮倒在碗里,又拿了个罐头开好。

  霸天虎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跟着他,从客厅跟到厨房,又从厨房跟到客厅,猫碗一落地就把头埋进去开吃。

  俞小远去厨房洗了个手,顺便给另一只猫碗里换了新水。

  回来就看见蒋鸣蹲在霸天虎旁边,认真看着肥猫干饭。

  蒋鸣抬起一只手摸在肥猫脑袋上,俞小远刚想出声阻止,就见干饭中的霸天虎非但没有回头挠他,反而用头去蹭了蹭他的手,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俞小远走过去放下水碗,蹲在他们旁边,偏头对蒋鸣说,“它也喜欢你。”

  蒋鸣没跟他追究这个也字从哪来,问他:“它叫什么?”

  “霸天虎,你也可以叫它小名,霸…”

  蒋鸣转头看他,危险地眯了眯眼,俞小远赶忙改口:“虎虎。”

  “虎虎很可爱。”蒋鸣嘴角带了丝笑,一下一下顺着霸天虎背上柔软的毛。

  俞小远不在意地说:“啊,喜欢你抱走吧。”

  蒋鸣瞟他一眼,“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是它非赖着我。”

  也不知道是谁自己饭都不吃要先跑回来喂猫。

  蒋鸣在心里笑了下,没揭穿他。

  肥猫呼哧呼哧也吃得差不多了,蒋鸣拍了拍手站起来,问俞小远,“现在能去吃饭了吗?”

  “嗯。”俞小远也跟着站起来。

  “想吃什么?”

  俞小远跟着蒋鸣朝门口走去,脑中思索了下。

  答道:“肉,”

  蒋鸣带俞小远去了家营业到凌晨的餐吧,餐吧不大,但生意很好,桌子基本都坐满了。

  这个点人们桌上的餐食都已经换成了酒杯,推杯换盏间,餐吧的灯光也调成了昏暗的色调,音响里放着小野丽莎的巴塞诺瓦。

  服务生领着他们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下。

  俞小远点了份牛排,蒋鸣点了杯黑啤,又要了几样炸物和小食。

  酒还没来,俞小远喝着桌上的柠檬水,小心翼翼问蒋鸣:“鸣哥,我今天画的那个,你喜欢吗?”

  蒋鸣没直接答他,“怎么?”

  俞小远有些局促地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就想问问,我简历投成功没。”

  蒋鸣抬眸看了他一眼,平淡道:“回简历哪有那么快的,急什么。”

  “我、我缺钱,我急。”

  “这么急,投别家说不准更快。”

  俞小远抠着桌上的杯垫,摇了摇头,“我只想投给你。”

  蒋鸣看着他没有说话。

  早在开车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不会答应。

  从见第一面他就在告诉自己,要离眼前这个人越远越好。

  他绝不是什么善类,不是自己该沾染的东西。

  今天推了谭宇尧的局回来找他已经太不应该了,他不会允许自己再多走出一步。

  所以无论俞小远说什么做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

  只是现在还不是直接拒绝的时机。

  正巧服务生端着他们点的餐送来,蒋鸣用啤酒杯指指俞小远面前的牛排,“先吃饭,吃完再说。”

  “啊,这顿饭……不会就算是奖励了吧。”俞小远眼巴巴看了看牛排,又看了看蒋鸣。

  小崽子一天到晚惦记这点奖励的样子实在有点好笑,蒋鸣忍不住问他:“我要是说算,你还吃吗?”

  俞小远盯着牛排咽了口唾沫。

  如果这就算奖励,那他肯定不愿意吃了。

  但他又真的饿,饿得前胸贴后背。

  中午吃得早,整个下午忙着画画,施月给他拿的零食一口没空吃,画完发现蒋鸣人不见了,更没心思吃了。

  纠结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答。

  蒋鸣心里装着事,也不想继续逗他了,缓声说,“不算,快吃吧,再放凉了。“

  俞小远这才安心地拿起刀叉,埋头吃起来。

  蒋鸣拿起黑啤喝了口,在昏暗的灯光中看俞小远吃东西。

  越看越感觉他吃东西的样子跟霸天虎嗑罐头一模一样,都是把头埋着,肉叼进嘴里,鼓着腮帮一口一口慢慢嚼。

  也不知道是猫随主人,还是主人随猫。

  蒋鸣靠在椅子上,突然觉得养只这样的猫好像也不错。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下,立即甩开这个念头,在脑中警告自己,猫是猫,人是人,猫可以想养就养,人沾上了麻烦太多太多。

  一大块牛排俞小远吃得一干二净,吃完舔了舔唇角。

  蒋鸣目光触到那一小块鲜红的舌尖,转开眼,“吃饱了吗?

  俞小远乖巧点头。

  “喝点什么?”

  俞小远盯着他手里的杯子,“想喝酒。”

  蒋鸣叫来服务生,要了杯跟自己一样的。

  俞小远脑子里还思忖着他的正事,服务生一走,他忙不迭把盘子朝蒋鸣推了推,让他看清楚,“鸣哥,吃完了。”

  蒋鸣哼了声。

  “你刚刚说的,吃完就谈……”俞小远又重复一遍,“吃完了。”

  蒋鸣顿了一会儿。

  拖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再拖下去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喝了口酒,缓缓说:“简历,我就不收了。”

  俞小远没想过会得到这个答案,愣在当下。

  等缓过神来,他低声问蒋鸣:“鸣哥……我画得不好吗?”

  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委屈。

  蒋鸣在心里答,好,是真的好。

  他记得自己看到画全貌的那一刻是震撼的。

  但致使他拒绝的不是业务能力。

  他们心里都清楚。

  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蒋鸣的回答,俞小远笑了下,“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俞小远眼里有几分自嘲,“不管我画得好不好,都不会让我画的。”

  他声音混杂在低沉柔缓的歌声里,断断续续。

  但蒋鸣还是听清了,听完没有说话。

  因为俞小远说的没错。

  他反驳不了。

  沉默笼罩着他们,时间被无限拉长。

  俞小远站了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说完垂着眼走了。

  蒋鸣一个人坐在桌旁,仰头把杯底的酒喝完,又叫了一杯。

  俞小远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前额头发和卫衣前襟都湿了一块,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他不知道在洗手间做了什么,但回来时已经整理好了表情。

  俞小远端起面前的黑啤抿了口,喝完脸都皱起来了,“好苦。”

  蒋鸣轻笑了下,“没喝过黑啤么。”

  俞小远摇头,嘴还扁着。

  蒋鸣看他的样子好笑,拿起酒单递给他,“不爱喝就重点一杯。”

  俞小远没接,把酒单连同蒋鸣的手一起按在桌上,抬头盯着他,“想喝什么都可以吗?”

  蒋鸣点头。

  俞小远垂下眸子,按在酒单上的食指自上而下慢慢划动,停在一处,“想喝这个。”

  干邑白兰地,40度的烈酒。

  蒋鸣微微皱眉,“换一个。”

  俞小远不满抬头,“你说什么都行的。”

  对视片刻,蒋鸣招来了服务生,“一杯蓝带干邑。”

  俞小远声音插了进来,“一瓶。”

  蒋鸣下意识想拒绝。

  俞小远喃喃:“你说让喝的……”

  蒋鸣头疼,最后还是对服务生改口道,“开一瓶吧。”

  餐吧里的歌放完一首又换了一首,酒很快端了上来。

  托盘上放着一瓶深棕色的酒和两个玻璃杯,杯中各有一块球形冰块,服务生将酒瓶打开,缓缓向酒杯中倒酒,冰块逐渐浸在微黄清亮的液体中。

  倒完一杯刚准备倒下一杯,蒋鸣抬手止住他,“一杯就够了,我不用。”

  他没打算跟俞小远在今晚一起醉倒。

  俞小远端起杯子,浓郁的酒香萦绕在鼻尖,他抿了一口,脑袋随着音乐微微晃动。

  “鸣哥,你知道昆虫标本怎么做吗?”

  蒋鸣微微摇头。

  “很简单的,”俞小远竖起一根手指,微笑道,“首先,你要杀死一只昆虫。”

  “要保留它完整的形状,让它在短时间内迅速死亡,一般采取的方法都是——毒杀。”

  俞小远竖起第二根手指,“然后,去除它的内脏,用棉絮代替填充进去。”

  …………

  俞小远在低沉柔缓的乐曲中,一边喝酒,一边用柔和的声音,一步一步解说着将昆虫从鲜活的生物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的过程。

  眼中丝毫没有对生命的敬畏。

  蒋鸣一言不发,抿着唇,没有打断他,也没什么表情。

  俞小远每说一步就给自己倒一杯酒,不消一会,小半瓶酒已经下肚了。

  酒劲缓缓上头,眼前的人在灯光下变得有些模糊。

  他毫不在意,甩了甩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继续道,“最后一步,找到一个与它的美丽相符的玻璃罩……将它永远封存在其中。”

  俞小远说完,抱着杯子,含笑看蒋鸣,声音开始含糊不清。

  蒋鸣从来不喜欢他的这些浮于表面的笑,忍不住冷冷地拿话刺他,“这么喜欢笑吗?”

  俞小远反应了一会儿,缓缓将下巴顿在杯口上,歪着头看他。

  明白他在问什么后,笑意从嘴角缓缓蔓延到整张脸。

  他一字一字,用口型答他,

  “我、只、对、你、笑、啊。”

  蒋鸣看懂了。

  触摸杯壁的手指顿住,喉结上下滚了滚。

  杯子里的酒还没喝完,俞小远又伸手去拿酒瓶添酒,蒋鸣这才发现瓶子里的酒已经少了那么多,于是在半空中截住的手,“你醉了。”

  “你会把我丢在这里吗?”

  “不会。”

  “那就没有关系呀。”

  俞小远执意要去拿酒瓶,蒋鸣却牢牢锁着他的手腕,“我说,不要再喝了。”

  服务生在这时走到他们旁边,放了杯长岛冰茶在俞小远面前。

  蒋鸣皱了皱眉:“送错了,我们没有点。”

  服务生向不远处一桌示意,“11桌那位客人请这位先生的。”

  蒋鸣看过去,不远处的桌上,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的人正含笑盯着俞小远。

  俞小远像什么都没听见,目光仍黏在蒋鸣身上,一眼都没有看过去。

  蒋鸣收回目光,心里莫名产生一丝不悦,他放开俞小远的手腕,不着痕迹把那杯酒往旁边拨了拨,打发服务生,“知道了。”

  小半瓶纯的白兰地已经下肚了,再来杯长岛冰茶,也不知道那人是想搭讪还是想要俞小远的命。

  他将心中那丝莫名的不悦归咎于那个陌生男人对别人身体健康的不在乎。

  俞小远知道蒋鸣不会再让自己去碰那瓶白兰地,只好抱着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轻轻啜着。

  一首歌放完,换了一首,沉缓的旋律悠悠响起。

  俞小远想到什么,前倾身体,盯着蒋鸣,着迷一般低声道,

  “鸣哥,你也把我做成标本吧……用玻璃把我罩起来,放在靠近你的地方……“

  “不让我为你画画……我也可以……变成一幅画……”

  他又喃喃了些什么,声音模糊,被隐在流动的乐曲中,听不真切。

  蒋鸣喝了口酒,没再仔细去听。

  餐吧昏暗的灯光打在俞小远脸上,映出色彩浓郁的光斑。

  蒋鸣看着这张脸,脑子里跑马灯一样闪过很多画面,有俱乐部里那只雪豹,有初见时他抱着猫站在走廊里,有他枯坐在角落等自己的四个小时,有他坐在画前仰望自己,目光灼灼的样子。

  蒋鸣突然站起来,对俞小远说,“走了。”

  俞小远晃了晃手中剩了点底的杯子,“还没喝完呐。”

  蒋鸣拿过他的杯子,仰头将剩下的酒喝完。

  俞小远眼神已经不是很清明了,接过蒋鸣还回的杯子往嘴里倒了倒,发现什么都没剩下,咕哝着,“我的酒……”

  蒋鸣语气稍缓,“不早了,回家吧。”

  俞小远皱眉,“不要。”

  蒋鸣试图跟他讲道理,“明天早上还要上班。”

  俞小远揭穿他,“你是老板,我没工作。”

  蒋鸣无语。

  俞小远自言自语道,“我没工作,没工作可以借酒浇愁。”

  俞小远在这时看见了那杯无人问津的长岛冰茶,手伸过去,刚圈住杯子,就被蒋鸣按住了杯口。

  俞小远手用了用力,硬是没端得起来。

  他抬头,目光与蒋鸣隔空相遇。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松手,就那么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谁也没有退步的迹象。

  渐渐的,俞小远好像觉得脑袋很重的样子,头越垂越低。

  突然重重点了一下,他清醒过来,用力甩了甩头,眼神迷茫地看回蒋鸣,但握着杯子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蒋鸣轻叹了口气,问他,“就那么想画吗?”

  俞小远答,“想。”

  蒋鸣自上而下盯着俞小远,脑中两个截然不同的念头打得你死我活。

  半晌,他张口无声骂了句什么。

  他知道不该在酒精与冲动的混合下做出任何决定。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他连一滴都不该沾染。

  他知道一旦话说出口就再也不可能收回了。

  他闭了闭眼,按住杯口的手没有动弹,

  再睁眼时,认命一般说,

  “……我答应了。”

  俞小远唇角一寸一寸翘起,他松开握着杯子的手,表情无比乖顺,好像那个醉到连维持清醒都困难,却仍要与蒋鸣固执僵持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甜甜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