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中,原本没有十七也有十五的鬼火突然迅速熄灭了,就像黑暗中藏着一只无形的手,那手持着琉璃灯罩,一罩一个按灭了似的,而且再也没有新的亮起。
稽海洋:“乖乖,这是什么神仙显灵?!”
宋斯文:“嘘——是敌是友还不一定呢,先藏起来!”
他话音刚落,只听那处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藏什么啊,我都听见了。”
这个声音清亮,但是语气惫懒,有点像一个熟睡的人刚被吵醒了似的。
但这里可是墓地,在墓地里被吵醒的,能是什么人?或者说,他还是不是人?
稽海洋等三人同时噤声,都谨慎起来。
那人自黑暗中缓缓现身,他穿着黑衣黑裤,在鬼火的光芒衬托下,他这一身黑就成了掩蔽色,难怪刚才谁也没有发觉,现在鬼火迅速被消灭了,他的身形才逐渐明显起来。
“我要是敌,早就出手了,不,我要是敌,我就不出手了,光这些小东西就能把你们收拾得团团转——”这话既是回答宋斯文的那句“是敌是友”,同时也表露出他一直在暗处旁观的意思。
稽海洋朝前走了一步:“哥们,既然不是敌,那就是友,请教一下,你是怎么做到的?那鬼玩意杀一个出好几个。”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看你们也是过来人了,这都不懂?幽冥状态的怪只有特殊材质的武器才能对其造成有效伤害。”
随着他的脚步声接近,他的形容也逐渐清晰,这人年纪很轻,下巴以下都覆盖在黑色的劲装里,身形瘦削,被黑色的衣服一裹更是细成了一瘦条,他的脸庞雪白,原本算是个清秀的长相,可惜眼下两圈青晕破坏了这份美感,平添了些许阴郁,要不是他说话还挺接地气,真要被人误会是刚从土里爬出来的了。
特殊材质武器?
宋斯文的目光落在年轻人的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弹弓,在夜色里熠熠生辉,是银质的,而与之相呼应的是那人手中还把玩着几颗银色弹丸。
阴同银,原来要用银质武器才能将幽冥属性怪彻底击毙。
宋斯文:“你是用这个把鬼火打死的?”
年轻人朝他歪了歪头:“正解。”
这也算一条很重要的讯息了,这个年轻人能够无私分享,可见确实没按什么歹心,宋斯文对他也不再像先前那么戒备。
三两句话的功夫,不远处又冒出几朵鬼火,只见他抬起弹弓,也没怎么瞄准,银色弹丸飞一般射出,那几朵鬼火应声而熄。
“所以,你们没有银质武器的话,就趁早离开吧,这片的怪都被我承包了。”这些鬼火的经验想必相当之高,这个年轻人级别应该已经不低,但在这几只怪被射杀之后他身上爆出一片金光,居然是升级了。
那副银弹弓已近又被他收在了腰间,看他打怪的动作敏捷,身姿矫健,和这副瘦削的身形好不相称,想必这种好身手也是游戏化之后被赐予的。
稽海洋笑了:“你放心,我们不是来和你抢怪的。”
别说我们打不过这鬼火,就算打得过,我们也不会留下来,墓地啊,多晦气啊!这位兄台你真是多虑了!
“不是来抢怪的?”年轻人无辜的挑起眉头,不太相信的样子:“这是墓地,难道还能是来找人的?”
宋斯文冷冷接道:“还真就是找人,找一个死人。”
年轻人没什么表情,“哦,节哀。”说着转身就要离开,临走时特地提点:“那你们可要抓紧了,马上要下雪了。”
“下雪?”
“每天这个时间都会下雪,墓碑被雪盖住,更不好找了。”说完这句,年轻人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稽海洋想起什么,忙喊道:“等等!”
对方停下脚步:“?”
“既然你在这里刷怪,应该对这挺熟的吧?我们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一个人的墓碑,不知道你看见过……”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守陵园的?”年轻人不客气的打断他。
稽海洋尴尬的搔了搔头发,他还以为对方既然能在墓地刷怪说明对这些不太忌讳呢,看来还是冒犯了。
“行吧,我们自己找。”稽海洋苦笑,手抬起又放下,却意外碰到一片冰凉,居然真的下雪了。
而且雪还不小,小指甲盖大的雪花从空中飘落,纷纷扬扬的,漆黑的夜色因此变得不再阴霾,整个墓园瞬间变了模样,人与人之间隔着点点模糊的晶莹,原处的树木,山丘,亭台屋棚都覆上了一层银白,稽海洋一时失语,震慑于眼前的美景。
宋斯文对此无感,仍在继续先前的话题:“算了,别问他,我看他也不知道。”
那人本已走开,听到这话蓦然停住,他转过身远远的挑衅的看向宋斯文:“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说着,又骄傲的扬起下巴,转向稽海洋:“你说说,你要找谁的墓碑?”
稽海洋无语:“哥们,你一定是个死宅吧,工作也是不常跟人打交道的那种吧?”搞不好还真是个守陵园的。
对方小小的吃惊:“你怎么知道?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稽海洋:“这么明显的激将法你都吃,可见……”
年轻人有点羞恼,“你到底还找不找墓碑了?!”
宋斯文一反常态扒拉开稽海洋,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们不找墓碑了,我们找一个人。”
“哎?”
稽海洋和白羽同时看向他。
只见宋斯文眼底闪烁着他们从没见过的光彩,不比晶莹的雪花逊色多少。
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个年轻人,直到睫毛上聚气一小堆雪花,他眨眨眼,雪花跌落的同时,他轻声说道:“找一个人,他叫小浪。”
“你……”年轻人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身体猛的一颤。
两人隔空注视对方良久,仿佛漫天飞扬的雪花都奏出了音符。
………………
和在游戏里一样,钟浪被系统分配到的职业是暗夜骑士,一个有着极多偏门左道的驳杂职业。
远程弹射便是其中一项。
正所谓,毒蛇巢穴之所,七步内必有解药,他的银弹弓和无限的银子弹匣都是在这里打怪爆的。
但是在得到能克制幽冥属性的利器之前他又是怎么升级的呢?想必也非常艰辛。
他不提,宋斯文也就没问,他知道小浪的自尊心非同一般的强,就像他自认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也是直到今天才知晓他身体孱弱的事实。
“那么,那个自称是你小姨的人……”聊到这里,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他们四人在亭子里坐着,按照小浪这些天的经验来看,鬼火是不会刷新在亭子里的。
听到这,小浪露出惊讶神色:“这么说,爬楼梯的人真的是你们?”
稽海洋和白羽本来靠着廊柱打盹,听到这话立刻精神了,“在楼下亮灯的是你?”
“是啊,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去找点吃的。”
“那你怎么不现身?你小姨还说你已经去世了。”稽海洋抢着问道,宋斯文也很在意这件事,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钟浪身上。
“……”钟浪沉默了。
也是,哪有网友刚一相见就问敏感话题的。
稽海洋出头解围:“嘿,你们看这雪花,又大又白……你刚才说去楼里找吃的,你有吃的?我快饿死了。”
钟浪站起身:“有,跟我来。”他当先朝外面走去,宋斯文表情凝重的看了稽海洋一眼,后者拍拍他的肩膀,悄声示意他慢慢来。
三人跟着钟浪在雪地里穿行,天还没全亮,偶尔有星星点点的鬼火出来作祟,远远的就被钟浪一击毙命,打怪也不耽误走路,在这条路上边走边杀怪似乎是他的日常,对此钟浪已经熟的不能再熟。
稽海洋等三人在游戏里也是呼风唤雨的家伙,这时却有种下副本被大佬罩的感觉。
看着对方熟稔的动作,宋斯文的心里装满了疑惑,一个正常的年轻人怎么会来墓地升级打怪呢?即便拥有杀怪利器,但最初他是因为什么而来到墓地呢?
难道真的像那个阿姨所讲的……
穿过复杂的回廊,低矮的棚屋,他们来到一个小屋跟前,还没靠近,屋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大伯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挂钥匙,叮叮咚咚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注意到他们疑惑的目光,钟浪也懒得多做解释,只说:“他去巡山了。”
稽海洋:“他是……”
钟浪点点头:“早一次,晚一次,巡逻一圈,然后就安生了。”
他这么说大家就都理解了,这是南山墓地真正的守陵员,游戏化后依旧在按照先前的工作轨迹生活。
进到屋里,稽海洋一眼就看到了令他心跳加速的东西,速食面,一整箱!
“可以吃吗?!”
“吃呗,水壶在那边,自己烧。”
稽海洋很快拉着白羽出去烧水了,把空间留给那两个人.
屋子不大,但至少是个落脚的地方,而且在这里不用担心会有异象发生,宋斯文在椅子上坐下来,心下稍安,开始凝神打量面前的人。
他们从没见过对方的样子,只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雄性,在这之前他们甚至连彼此的声音都没听到过,因为游戏里的语音系统是可以根据角色形象自定义模拟的。
“你怎么认出是我的?”钟浪问道。
“感觉。”
“那你怎么有我的住址?”
“……”
“还是感觉?那你可以入选奇人奇事了。”
“咳。”宋斯文难得的脸红了,坦白道:“我是自己查的,你那么久没有音讯,我很担心你。”
“哦。”钟浪的脸色平静无波,既没有隐私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被关心的暖意。
伴随着外间热水沸腾的咕嘟声和速食面调料包的浓香味,宋斯文艰难的问出了他想问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钟浪:“你不饿吗?”
宋斯文:“你先回答我。”
钟浪眼皮微垂:“我小姨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
宋斯文:“那真的是你的小姨?”
钟浪点头,“真的是,但是现在……”
宋斯文:“也NPC化了?”
钟浪:“你们管这种变化叫NPC化?不错,很贴切,每天按照既定的逻辑做事,不可打断,不可逆行,不需要食水,没有思维……”
宋斯文:“但我觉得她和其他NPC化的人还不太一样,她更……”他找了一个妥帖的形容词:“她更像普通人。”
钟浪:“是吗?恩……和罗大叔比她确实不太一样,但是我还没有找出原因,毕竟我接触到的这类人比较少,你可以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吗?”罗大叔就是早一次晚一次巡逻的守陵员。
宋斯文:“当然可以,但是你也可以自己出去看啊,难道你打算一直在墓地待着?还有,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屋的门恰好打开,稽海洋捧着热气腾腾的速食面走了进来,吆喝道:“没打扰你们吧?宋,你吃什么味的?我给你也下一包?”
宋斯文:“请把门从外面关上,谢谢。”
稽海洋:“……”
门再次关上,但是薄薄的木门根本挡不住该挡的东西,方便面的香味以及门外两人的话语都一丝不漏的传了进来。
稽海洋:“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我何曾想过自己也有当灯泡的一天呢。”
白羽:“我看他们脸色都不对劲,有点担心。”
稽海洋:“有什么好担心的,网恋第一次见面都有点尴尬,待会就好了。”
白羽:“咦,雪停了,不是,雪没了!”
天彻底亮起来,随着第一缕阳光迸出,原本漫山遍野的银白眨眼间消失了个干净,整个墓园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山石,草木,包括山丘上一排接一排的墓碑也露出了本来的颜色,无论前半夜诡秘的鬼火,还是后半夜悄然而至的美丽雪花,都像幻梦一场,在白日的阳光下消融殆尽。
钟浪坐在一缕阳光中,皮肤显得更是白得通透,眼下的青黑也更加明显,他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你是不是怕我是鬼?”
宋斯文生硬的答道:“我不怕鬼。我怕的是……”
钟浪:“你怕的是,我不人不鬼。”说到这,他的语调渐低:“说实在的,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门之隔的吸面条声乍然停止,钟浪的这句话仿似晴天打了个霹雳,在场的三人都被劈傻了。
宋斯文的嗓子发紧:“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