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青现在有些迷茫。

  自从高毅彻底失去了女儿的抚养权,他就一直回避,也不到家里来了。苏雪青过去找他,要么见他没精打采,要么见他醉醺醺。

  苏雪青问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高毅只了无生气地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话赶话到了嘴边,苏雪青冷着脸:“你这是怪我?”

  “我知道这不怪你,都是我的错,我很自责,很难受……”如果当时他没有迟疑,答应女儿和苏雪青分开,换一种失去的方式,换一个失去的人,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

  苏雪青留下一句“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不难受了,再来找我吧”,之后他就走了。

  高毅这是后悔了吗?代价在真正开始付出的时候,就后悔了?

  这种时候,苏雪青才知道高毅根本什么都没想明白,只是跟着感情和欲望的直觉向前,到了这种地步,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到底需要承受些什么。

  真是个愚蠢的人啊。

  可这世界上不尽是些这样的蠢货,被利益和欲望挟持,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苏雪青自己的愚蠢则是对这样的人有了期待。

  书稿已经写完了,闲下来时,苏雪青望着空荡荡厨房和门口那一摞新攒的外卖纸盒,又不免想到高毅。

  他们断绝联系已经快一个月了。以前高毅总是隐忍后依然主动联系他,迫不及待来见他,如今音讯全无从生活里消失得干净,苏雪青有些烦躁。

  他知道一个电话能够将高毅叫来,也知道能够在哪里找到对方。他没有这样做,并非是赌气,而是知道这件事他解决不了,就像他说的,只有高毅自己想明白。

  他最不解的是,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事,高毅这么久都无法想明白。

  数次从手机屏幕上划过“高毅”的名字,苏雪青最终给苏青扬拨了个电话。

  一接电话,苏青扬就大惊失色:“是不是爸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给你打个电话随便聊聊,你现在忙?”

  “现在倒没有忙。”苏青扬疑惑地,“这个时间你想和我随便聊聊,是你出什么事了?”

  “我也没事,交稿了,闲得无聊。”

  “无聊多回去陪陪爸妈啊。”

  “回了,忙的时候也没忘记回去看他们。”

  说到这个苏青扬有点愧疚,苏雪青及时宽慰:“他们都挺好,爸也挺好,你不用担心。”

  “那和新交的男朋友一起出去玩啊,这不冷不热的季节,旅游正好。”

  绕来绕去,话题还是绕到了高毅身上。

  “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联系了。”

  “上回你还信誓旦旦说打算就这么安定下来,这才多久就腻了。”

  “不是这样……”苏雪青只好把这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苏青扬,“我其实不能理解为什么失去孩子的抚养权对他打击这么大,既然孩子愿意跟她妈妈,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你这就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错得失当然一眼就能看明白。他作为孩子父亲,自然很难接受这个结果。”苏青扬叹口气,“要是我当年没能把童童带回来,我恐怕就疯在美国了。”

  “哪有这么夸张。”

  “所以说你不当父母的,就很难理解这种心情。”苏青扬劝苏雪青,“他现在还在悲痛当中,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很正常。

  “我之前让你想清楚也是这个原因。你以为你和那孩子没什么关系,实际上她会影响到她父亲的方方面面,你也会被迫和她有所连接。而你作为外来的人,被动和那孩子成为她父亲的竞争者,所以和有孩子的男人在一起会很累。

  “我还是劝你考虑清楚吧,不如趁这个机会分开算了。”

  苏雪青琢磨了一下:“按你的说法,孩子跟着她妈妈,不就对我和高毅的关系更有利?”

  “……理论上是那样。”苏青扬有些无语,“就那么喜欢啊,不惜给自己找麻烦?”

  苏雪青没正面回答,把话题换到了苏昱童身上。

  一场南下的寒潮让全国大降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冷雨,还没正式进入冬天,苏雪青已经在房间里开了暖气。

  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平静得有些无聊。

  前不久高毅联系了他,电话里聊了聊生活现状,说了些降温天寒记得添衣盖被之类闲话,最后和他道歉,说是这段时间都冷落了他。

  苏雪青对高毅的避而不见倒是宽容:“这些事情我也帮不了你,还是那句话,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再来找我吧。”高毅在那头沉默良久:“我会想明白的。”

  暖气烘得屋里温暖如春,玻璃墙上布满一层小水珠,加湿器细微的呜呜声更像是白噪音。苏雪青窝在沙发上看书,没多一会儿他就昏昏欲睡。

  左右也没什么事,他便放任自己睡起来。

  不知道睡了多会儿,书从手里脱落的感觉将他惊醒,同时响起门铃声。

  他以为是快递到了,喊了放在门口,外边的人却不答应。他有些不耐烦起来开门,拉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了高毅。

  高毅还是穿着两个月前他们见面时穿的那件灰色卫衣,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棒球服。头发是新剪的,两侧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胡子也剃得干净,身上也没有酒气,脸色仍显疲惫,总体来说精神挺好。

  他左右手里都拎着购物袋,见着苏雪青有点拘谨。

  苏雪青倒不在意:“站着干什么,进来。”

  高毅跨进去,将身上的寒气也带进屋里。

  “你又不是不知道密码,干嘛还非让我开门。”苏雪青走在前头,随口抱怨着,像是仍然心无芥蒂。

  “我带了些菜晚上吃。”

  苏雪青指了指厨房:“你之前准备的调料什么的,我都没动。”

  安静得有些冷清的屋子顿时有了些生气,开放厨房难免会将一些食物的香味儿散到客厅。苏雪青又回到沙发上,重新拿起了那本书。只是眼睛盯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思维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等他从食物的味道里回过神来时,猜到了高毅今天做的西餐,有牛排和虾。

  以前他很爱在外面吃饭,除了自己不喜欢做饭,餐厅里的饭菜也总比家里好吃,品类还多,却颇被父母诟病,认为外面饭菜不健康。只和高毅在一起后,这个毛病才彻底改了过来。高毅做的饭健康又好吃,花样也很多,而且从不让他沾手。

  “爱”这个字,听起来很高级,实践起来却很低级,总是和食欲、性欲纠缠在一起。

  苏雪青放下书,去把收起来的高毅之前用的洗漱用品又拿了出来,自作主张给他换了一支新的牙刷。从卫生间出来,又回房间装了一床新的被子放床上。

  食物放在茶几,岛台旁边的餐桌成了摆设,电视里自动播放着节目,两人坐在同一侧的地毯上,手臂总会碰到。

  苏雪青站起来:“这么不错的牛排,怎么能没有酒。”

  他从酒柜深处摸出一瓶红酒,又从厨房拿了两只杯子。猩红的酒液像粘稠的血液一样涌入玻璃杯,他两只手端起,各自摇了摇,把其中一只递给高毅,笑着对他说:“怎么说呢,今天的你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这是值得庆祝的事。”随即碰了碰他的杯子,“一切都会好的。”

  苏雪青仰起脖子,痛快地喝了几大口,高毅却并不把酒杯往他嘴边凑。

  他手指搓着高脚杯的杯柄,低下头:“阿青,今天我来是想和你说,我准备走……”

  “走?去哪里?”

  “先回趟老家。”

  香醇的葡萄酒此时在胸中化成酸涩,苏雪青一时不解。他盯着高毅,很快又明白了。他被他新剪的头发、新买的衣服蒙蔽,被以为他终于想通的庆幸蒙蔽,而没有发现那强打的精神下面,已经彻底破碎的人。

  “……对不起。”高毅放下酒杯,他没喝酒,喉头却也用力地吞咽着,“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还是没法面对你。每次想到我和你在一起多快乐,我就会想起丫头……”

  孩子那张哭泣的脸,还有那些绝情的话,都是扎在高毅心口的刺。

  “我做不到和你开开心心在一起,我现在很糟,我也怕自己会迁怒你、伤害你,消磨掉过去的美好,最后分开互相厌恶和仇恨……我很怕……”

  苏雪青双手垂在茶几底下,看着桌上的食物渐渐不再冒出热气。听到高毅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他难受,却也很平静。

  “你什么时候走?”

  高毅不说话,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睛,苏雪青知道他哭了。

  他伸手抚上高毅的脸,蹭掉眼角的湿润。他知道这个决定对高毅来说也很难,甚至很清楚,只要自己说一句不要走,高毅就会留下:“要我送你吗?”

  高毅将苏雪青的手拉下来,紧紧握在手里:“别送。”

  这是唯一一次两人抵死缠绵后没有拥抱着入睡,身体的欲念激情挥发殆尽了,心底更弥漫着无限的空虚和失落。然而苏雪青也就在这空虚和失落中,安静入睡了。

  人和人就是这样,有相遇和离开,每段关系也有开始和结束。

  和高毅这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就像是暗夜里盛开的昙花,安静、寂寞却也美好。苏雪青没什么遗憾的,高毅应该也知道,断在这个地方,在暴露在阳光下之后,在这一切开始腐烂之前。

  清晨第一声汽笛惊醒了苏雪青,同时醒来的,还有高毅。

  苏雪青躺着没动,高毅却起床了。他听见对方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走出卧室后轻轻关上门。然后是外面厨房的细微响动,紧接着有煎蛋的香味传来。厨房的响动停止,卧室的门又轻轻打开。苏雪青闭上眼,高毅坐在床前久久地看着他,最后在他额上留下一吻。

  脚步声开始向外,这次卧室的门没关,他带走了垃圾,入户门滴答一声,电子锁扣上。

  苏雪青仍然闭着眼,伸手摸向床头柜上的烟。点上吸了一口,才发现自己拿了高毅抽的便宜烟。

  一条光裸的手臂垂在床边,蓄积的烟灰太重,掉到了地上。

  另一条手臂横在脸上,遮住他哭泣的眼睛和颤栗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