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纸笔和计算器在凉席上一字摆开,余曼丽盘腿坐在床上,点开不同的手机银行查询余额,依次记录下数额,汇总后又扣除必要的花费。

  计算器不停地响起“归零”的声音,她的眉头也逐渐皱起。未免漏掉,算完后她又重头算了一遍,紧皱的眉头到最后都没有松开。

  高毅洗完澡进来,将她床上的东西拨到一边,坐在床边剪指甲。

  余曼丽踹了踹他的后背:“我可跟你说,今年整个上半年余下的钱,给你闺女买了钢琴就一分不剩了。我说那钢琴要不晚点买,手头一点余钱没有,每月还交房贷呢,我心里有点没底。”

  “买吧,丫头一直想要,房贷那边有工资。”

  “她想要你就给她买,又不是什么小玩意儿,一台两三万,我看她学到最后都不定能值下这些钱。”余曼丽带着商量的口气,“就借着隔壁甜甜家的练不行么,那玩意儿又弹不坏。”

  “丫头脸皮薄,总去人家里她难为情。”

  “这么大点知道啥难为情,我给甜甜妈送了不少腌肉腌菜,人大人都没说什么。”

  “说你供不起还偏要送孩子去学钢琴,你没听见。”

  小区里嚼舌根的闲话余曼丽怎么可能没听见,闲言碎语不能让她少块肉,但一架钢琴实在是会让她失去一大笔钱,着实肉疼。

  她负气地:“我看你就惯她,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摘给她。甭管你怎么宠,长大了也是别人家的人,养闺女有啥用。”

  又开始了。

  高毅听到这话就厌烦,但他其实心里清楚,就这么一个孩子,妻子疼爱女儿一点不比他少。

  平日孩子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照顾,好吃好穿的也会先紧着女儿,舍不得花钱也送孩子去兴趣班。虽然她那套三从四德的理论属实会坑害女儿,但也是打心眼觉得这样对女孩好。

  只是根植在她脑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让她对自己爱女儿这件事感到惶恐和不安,像是忤逆和反叛了什么无法抗衡的力量,非要说一些诋毁的话来自我说服,来证明她没那么喜欢女孩才能安心。

  一说女儿怎么,高毅就不搭理她。说了两句,余曼丽也自觉无趣,话锋一转,问他:“这两月你给我的钱怎么都少了些?往常少说也有万一二,这两月只有万把块钱,怎么回事啊?”

  高毅心头一紧,闷声道:“活少。”

  “活少,你天天还是大半夜才回来?”

  高毅躺上床,背对着余曼丽:“跟你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我看你是干了亏心事不敢让我知道。”

  余曼丽越过他,去拿他搁在床头的手机。刚一碰到,被高毅按住手腕:“你干嘛?”

  “我看你有没有乱花钱。”余曼丽理直气壮地。

  “我没有乱花钱。”高毅甩开她的手,“别动不动就翻我手机。”

  越是这样,余曼丽越觉得有鬼:“既然没有乱花钱,你手机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能给我看?”她伸手去抢,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

  高毅疲于这种争斗,灰心丧气地,主动把手机扔给了余曼丽,裹上被子,关了灯。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余曼丽的脸有种森然的白,她聚精会神地将高毅的手机翻了个遍。联系人并没有多出来某个她不知道的女人,聊天记录也没问题,网购和花出去的钱也都在合理范围。

  她总是怀疑,又从来不曾发现任何丈夫不忠的迹象。回头想想,她不在他身边那些年,这男人都很老实。到头来,还是她误会了吧,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和父亲一样,会背叛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余曼丽掰了掰高毅的肩膀:“手机还你。”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非要看你手机,是这两月的进账确实对不上。”

  “拉人是个看天吃饭的活儿,雨天生意就好,这俩月天这么热,我出车的时间又是下午,没什么人出门。”高毅解释,“别疑神疑鬼。”

  “那你以后中午下班就回家休息嘛,天热又不挣钱,受那份罪。”

  高毅不吭声。

  他知道那一两千少在了什么地方。周一接了苏雪青后,他就不怎么拉活儿了,最大限度地抽出空和他呆着。周四苏雪青来酒店休息,也是他开的钟点房。不想让他午睡睡得不舒服,高毅都选了好些的房间。

  他和酒店的人熟,没用身份证开房间,房费也是给的现金,余曼丽发现不了。他愧对于家庭,又忍不住想对苏雪青付出,除了感情,还想给予他更多。为了弥补这种失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工作一些时间,尽量多赚一些钱,在他心里,这样就能不亏待了两边。

  余曼丽在他身后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要不钢琴买个二手的?我看二手的便宜好多呢。”

  “图一时便宜,坏了再修更花钱,就买新的。”高毅下了决断。

  家里的事大多是余曼丽拿主意,高毅都不太管。但只要高毅做了决定,余曼丽最终还是会听他的,毕竟他才是这一家之主。

  “你要是赚钱能有花钱这样爽快就好了。”余曼丽拗不过,嘴上却也不放过,最终不情不愿地讽刺他一句。

  高毅不知道余曼丽对钱为什么会有这么深沉和迫切的渴望。要说是因为穷苦,当年他16岁出来谋生,受过的穷和苦比她多很多。

  作为不到三十岁就在这城市有了落脚处的外来者,高毅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而且自己有手艺也年轻,虽说挣的是份辛苦钱,但这钱来得稳定,怎么都能养活她和孩子。只是余曼丽对他好像就没有满意的时候,总嫌他挣得不够,总逼他去多挣一些。

  后厨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高毅和大师傅。

  大师傅检查完厨房的东西,最后踱到高毅旁边:“今天又会搞到很晚,等那桌喝酒的不叫菜了,你就直接回吧,东西明儿再收拾。”

  “知道了。”

  “我就先走了。”

  “好,您慢点。”

  大师傅拍拍他的胳膊,关照道:“今天做席剩的海参在冰箱里,你带家吃去。”

  快十一点,那桌喝酒的才完事儿,高毅拎着一罐海参下班。

  以前到了这个点他都直接回家,最近他晚上下班后也会再开车拉几趟活儿。

  明天难得轮到他休息,但既不是和苏雪青约定的日子,又不是周末可以陪闺女,他就打算晚上多开一阵。深夜的单价比白天高,接单也好接一些。

  打定主意去到平日停车的地方,刚一看见,他就慌张地跑过去。但此时什么都晚了,车玻璃已经被人全部砸碎,前盖和车门都被砸了好几个大坑,现场简直一片狼藉。

  之前也被小孩划过车,但这副样子全然不是孩子们的恶作剧。他被这景象震得愣了好一阵,才想起四周看有没有监控。到这儿更是悔不当初,他为了省下停车费用,故意把车停在一个犄角旮旯里,这地方正好是监控死角。

  他掏出手机,打算先报警再说。

  电话还没打通,突然从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陌生男人拎着钢管,径直朝高毅走过来。

  高毅有种直觉,这人来者不善,肯定是砸他车的罪魁祸首。

  眼见男人个头和身板都不如他,虽然拿了东西,未见得就打不过。高毅下意识捏紧手里的保温桶,沉声问:“是你把我车砸了?”

  “这车是你的?”

  “他就是照片上的人。”高毅还没来得及出声,路灯不及的阴影处,又冒出来两个手里同样拿了东西的人。

  高毅心下一沉,对方有备而来,而且专门就是找他。一打三讨不到好,他脚步一转,正准备跑。这时身后冒出两人,截断他的去路。

  这下他心里真正开始慌起来。大半夜的,这旮旯少有人影,要不然自己车也不会被砸得这么惨。

  “你们是要钱还是怎么?我没惹过你们。”

  “你是没惹过我们,但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为首的那人一个眼神,并不跟他过多废话,其他人便一拥而上。

  高毅轮着手里的不锈钢保温桶,炖的海参全撒出来了,落在地上,被纷乱的脚步踩烂。

  他开始还抵抗了几下,但被人一脚踹倒在地后,就再也没能起得来。鲜血从他头顶某个地方涌出来,染得眼前鲜红一片。他弓在地上,拼命用手臂护住头,也像被践踏成泥的海参,直到疼痛和意识都缓慢消失。

  不知道被打了多久,那伙人终于停下。其中一个揪起他的头发,把一瓶冰水淋在他头上:“还能听见话吧,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

  “那个人不是你能碰的,今天这些只是一点小教训。以后你最好离他远点,要是还敢跟他来往,还敢开车去接他,跟他鬼混,下回就不是今天这么轻松了。”那人凑近他的耳朵,恶狠狠地,“会要了你的命。”

  那人的声音听在高毅耳朵里嗡嗡嗡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但他仍然听明白了,也知道了自己这一遭是因为什么。

  他用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笑,在那帮家伙“神经病”的骂声中,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