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醉酒之后,高毅能看出来苏雪青这段时间一直不太好。

  虽然表面还是一如既往地讲究精致,但从那零落的几绺发丝、眼下的薄灰,还是能看出他的疲惫。

  高毅担心他,但问询的话好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为免让人厌烦,他只尽心职守地做好司机。

  “回红树湾?”

  “去市博物馆。”

  “哦。”

  高毅调转车头,往相反的方向开。

  苏雪青说完这句,就一脸寂寥看着窗外,再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高毅有心搭话,搜肠刮肚道:“我也打算想带闺女逛博物馆,一直没抽出时间。”

  他以为苏雪青不会搭理他,没想到对方却说:“最好这周日前去。有个和台北博物馆的联展,可以看到一些新东西,这周日是最后一天。”

  “嗯,还要看能不能请到假。”高毅瞥了一眼手机,“这时间去参观,是不是都快关门了?”

  “我在编一本商周青铜文物的书籍,只是有点细节要确认。”

  “……哦。”

  说到编写书籍,高毅是全然不懂了,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再接下去,只能闭嘴。

  还有,他兜里那个小物件,已经放在身上好多天了,每次弯腰抬腿,总会硌着他,让他总惦记着,又一直没有找到送出去的时机。

  看样子今天苏雪青也并不太想说话,不会有那个他以为的合适机会。眼看博物馆就快到了,红绿灯间隙,高毅一鼓作气,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黑绒布袋,递给苏雪青:“送你。”

  “什么东西?”苏雪青看了看布袋,又看了看高毅的脸,并不伸手。

  高毅干脆把袋里的东西倒在苏雪青手上,生怕对方拒绝一样,着急解释:“上次你给我处理手伤,一直没有感谢你……一个小玩意儿,也不值钱,拿着玩吧。”

  “一点小事,真不用这样客气。”苏雪青把手里的物件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一条木雕小蛇,三指大小,刚好可以握在手里把玩。蛇身盘亘在一条梅花枝样的底盘上,滚圆的蛇头仰着,两颗圆眼珠,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苏雪青想起早前高毅问他属相,原来是为了做这个。

  “你自己雕的?”

  “雕得不好。”

  “挺可爱啊。”

  整块木头是清淡雅致的黄,除了蛇身上的鳞纹和底盘的梅花样式,其他地方打磨得非常光滑油亮。木头还带着高毅的体温,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种玉石的质感。

  “这是什么材料的?”

  “黄杨木。本来还做了一个紫檀,但那个颜色深了,感觉你不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深色?”

  高毅瞥他一眼:“你平时穿衣服大多是浅色。”

  苏雪青一笑:“东西我挺喜欢,那我就收下了。”

  “嗯。”高毅耳廓绯红,苏雪青这么痛快收下他的东西,有点羞赧。

  “没想到你还会做木雕,这需要专门学习吧?”

  “早年跟着木工师傅学了一段时间,没学成转了行,有点手上功夫,平时没事自己雕着玩玩,做得不好。”

  “我看不错的,挺精细的手工艺品。”

  “网上一百块就能买好几个。”

  就因为这样,余曼丽才怪他浪费时间浪费钱。要是真能卖出不错的价格,余曼丽巴不得他天天弄这个。

  “网上的都是机器雕的吧,和纯手工还是不一样。”

  “成品都一样,机器有地方做得比我这手艺更精致一点。”

  苏雪青又笑起来:“你非要这样说,让我怎么接话?”

  “……”高毅又涨红一张脸,“……我不太会说话……只是东西真的不值钱。”

  “行吧,我知道了。”

  到了博物馆,苏雪青突然兴起,问高毅要不要和他一起逛逛。先熟悉下场景,以便下次他带女儿来看。苏雪青也可以临时充当讲解员。

  高毅踟蹰片刻,跟他一块儿进去了。

  到了里边,他才发现苏雪青和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熟悉,也不需要门票,一个熟人自动带他去了青铜器的展区。

  苏雪青凑近玻璃展柜仔细看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照着青铜器身上的纹路画了几笔,收起本子,对高毅说:“我好了。带你快速转转吧,一个小时后就要闭馆了。”

  高毅跟在苏雪青身后亦步亦趋,眼睛锁定在前边的人身上,脑子却是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他竟然还能和苏雪青一起逛博物馆。他压根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然而就这么普通地发生了。

  “小姑娘有什么特别喜好吗?”苏雪青看时间不够,要是小孩有特别喜欢的可以重点带高毅转转,却没想到男人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她就喜欢好看。”

  苏雪青哑然失笑。

  高毅这才反应过来:“没带她来过,我也不知道她会喜欢什么。”

  “既然喜欢好看的,那就从玉器开始看。”

  场馆很大,弯弯绕绕,高毅已经转晕得失去了方向,一路只顾跟着苏雪青。

  他的脑子分成了两半,一半听着苏雪青的侃侃而谈,把一些东西记进脑子,以便日后带丫丫来,真的能给她讲点什么。另一半却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苏雪青这个人身上。

  为了让大家更好参观,场馆内光线偏暗,只有玻璃展柜顶端是亮白的射灯,把展品照得分毫必现。

  跟他介绍展品时,苏雪青总是会倾身靠近玻璃柜,亮白的射灯打在他脸上,从黯淡中浮现的、是比展柜里的玉石和陶瓷更加温润无瑕的皮肤,隐藏在浅淡阴影里的眼睛更像是通透的琉璃,每每看向高毅,平淡的目光也若顾盼生情。

  “白玉发冠,是不是很漂亮。”莲花瓣状的玉冠,精细温润,看着它便想起古时那些头戴玉冠的翩翩贵公子。

  “你戴就适合。”

  苏雪青又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这种礼仪性的饰玉,在唐宋通常都是王公贵族戴的,我可高攀不起。”

  高毅垂下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说错了话。但在他眼里,不管什么金石玉器,都不及苏雪青的百分之一。

  “漂亮”“好看”这样的词语不足以形容,若非要说,那便是“美”。和单纯的“美丽”也不尽相同,而是往“优美”和“美好”那边去了。

  高毅不研究美,亦不懂艺术,但他站在偌大的厅里,和这一屋子历经百年千年已经死掉的美物相比,苏雪青是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苏雪青生动鲜活的姿态和话语,刺激着他所有的知觉,让他的感受和情感都变得敏锐细腻起来。

  这是一种从未曾有过的体验。

  从博物馆出来,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过了圣诞,马上新年,街边的行道树上都挂满了彩灯。

  苏雪青看了眼时间:“你晚班时间是不是快到了?你赶紧回去吧。”

  “我和大师傅打个招呼,晚点也没事,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你回吧。我父母家就在附近,我去他们那儿。”

  高毅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周一见。”

  苏雪青见高毅的车子汇入车流,转身往另一头走去。前边有个公交站,可以直达他父母家。

  自上次吵架后,邵庭搬去了公司住。他平时忙起来也住公司,他在那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两人冷战了一段时间,邵庭开始给他发信息求和。

  苏雪青并不想和他继续这样冷战下去,因为两人都很不好受。对邵庭是一种折磨,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可是一想到要假装无事发生,他心里仍然有气。不仅有气,他很担心还有下次,如果再来一次,可能他也真到极限,再也没办法相信和原谅。

  他提前给父母打了电话,所以一进家门,便看到一桌烧好的菜。

  父母皆已经退休,母亲被学校返聘,父亲因为身体不好便彻底退了。不再思考那些复杂的难题,也从科研课题中彻底解脱出来后,老头喜欢上了做菜。

  只要苏青扬不在这儿跟老头对呛,他们三口便能和谐地吃上一顿饭。不过饭桌上的话题却都是围绕着他姐。

  “雪青,你有空还是劝你姐重新再找个。她自己带着小童,工作还忙,我看她顾不过来。”苏母道。

  苏父听到这话,不满地哼了一声:“你甭去劝,你姐那性格,能找到合适的才怪,她就注定一个人。”

  “他爸你说这话不亏心?青扬的性格能比你坏?你儿女双全,有妻有子,她就不能组建个完整的家庭?”

  “我是男的,她女的,怎么是一样。”

  “咦,你还性别歧视。”

  “不是我性别歧视,是这社会性别歧视。青扬要是个男人,她也好找。她是个姑娘,性格又那样,哪个男人受得了。”

  “你这么说你自个闺女合适吗?”

  “我这是实事求是。倒是你又何必非要劝她委屈自己再找一个?我看她自己就蛮好。实在顾不过来,就把孩子送过来,我给她看着。”

  “不是这么回事。她一个人只身在外的,难道不孤独?”

  “那把她叫回来不就行了。”老头戳了戳苏雪青,“跟你姐说,让她回来,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告诉她,爸能养她跟小童。”

  “好,我叫她回来。”

  老头这下高兴了,好像一直惦记着的闺女已经回到了他身边。

  苏母看了一眼苏雪青,那眼神在说“你就光哄他高兴吧”。

  “要是青扬能和雪青一样,让人少操些心就好了。”母亲把他喜欢的菜换到他这边,“你和小邵还好吧?”

  苏雪青筷子一顿:“还好。”

  “你也让他工作悠着点,钱也挣不完,够花就行。”

  “他有数的。”

  “冰箱里包了些三鲜饺子,我记得小邵喜欢这口味,你回去时记得装点。”

  “好。”

  话刚落音,客厅里那万年不响的老式座机突然“叮铃铃”响起来。桌上三人面面相觑,苏母站起来:“可能又是推销什么的,我去接。”

  她刚接电话,“喂”了一声,立马古怪地看着苏雪青:“小邵电话,他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