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半个月亮,被城市的灯光熏得昏昏的,好似也带着疲累。

  温度很低,车窗内侧结了一层水珠。时间不早了,高毅把车开得飞快,想着赶紧去接了余曼丽回家。

  早上出门,高毅看到他那些玩意儿全堆在门口。但他知道余曼丽不会真的把那些东西丢掉,因为工具和木材都是花钱买的。她要的只是一种权威宣示,告诉高毅,只要她想,她就能摧毁他唯一的爱好。

  妻子并没多少文化,但她自有她的精明,尽管那精明有时候显得现实而且残忍。

  车子刚转过路口,就接到余曼丽的电话:“你往哪儿开?我在路口等着。”

  高毅把车倒回去,果然看到了路灯底下瘦小的人影。

  余曼丽急切拉门上车,把手对准车里的暖气口一阵搓,说话还打着颤:“把车开这么快干啥,我手都快招断了,你都没看见。”

  “天冷,以后别出来等了。”

  余曼丽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今天是晚班。

  “在这儿你不用调头,少开一段路,省油。”

  高毅张张嘴,什么也没说。他拎了一个保温桶递给余曼丽

  余曼打开,番茄牛腩汤,里边没有番茄也没有汤,全是牛腩。上了半夜的班,她早就饿了,照常从扶手盒找了一次性筷子,埋头吃起来。

  车里静静的,充斥着牛肉鲜香的气味儿和女人咀嚼的声音。

  吃了一阵,温热的食物填饱了肚子,也驱散了她身上的寒冷,车里的暖气也烘得她发热。往常这时候她就闭上眼开始打盹儿了。从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十点,几乎都是站着,收银一刻不停手,很累人。

  但今天她没睡。她和高毅吵了架,表面没什么了,但她知道,男人心里有疙瘩。她抱着手里的保温桶搓了搓,温度透过钢皮传到她手心里。

  高毅算是个好男人吧。不酗酒不打牌,听她的话烟也少抽了,工资上交,也很顾家。虽然不太会说好听的话,经常很气人,但毕竟没什么大是大非上的不对。今儿她琢磨了一上午,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过分。吃过午饭,便把门口的东西捡回了家。

  “你的东西我没有丢,给你捡回来了。”

  “嗯。”

  “要不是你弄那么晚,耽搁睡觉,我也懒得说你。”

  高毅没吭声。因为他知道,妻子主要不满的点也并不是他睡得晚。

  余曼丽瞅着高毅的脸色,有些话她觉得自个不得不说:“还有,黄杨和紫檀多贵,你就自个雕着玩儿,有必要买那么贵的?随便弄点木头,过过手瘾不就行了。

  “钱留着都是有用的,房贷、车贷、日常开销,还有丫丫上学,花钱的地方多的是。你要是想买衣服鞋子、吃的用的,我肯定不会怪你花钱,但你这就是个业余爱好,咱也没钱,为它花这么多钱,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生气?”

  已经很多次了,高毅知道自己和妻子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沟通的余地。

  一个自己完全没有兴趣爱好的人,实在很难理解别人为兴趣爱好的付出。他无法说动妻子,也不打算再说。对妻子的这些话,他只有沉默。

  说完了该说的话,见高毅没有呛声她,余曼丽觉得他大概也听进去了些,气性也都消了。

  她便说道:“等你这个月发工资,咱卡里就有十万了,你先拿去把车贷还清,车贷利息高。”

  听到这个数,高毅有点惊讶,虽说他每个月收入不低,但房贷五六千,车贷两三千,还有一家人的生活,七七八八扣完,也剩不下几个钱。况且年初刚还了一部分车贷,还得卡里精光,这又有这么些钱了?

  “你没算错?”

  “卡里的余额我还能数错?”

  “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你觉得呢,我去抢的银行。”余曼丽翻了个白眼,“还不都是我从咱牙缝里抠出来的,都像你这么花钱没数,啥都想买,能存下个屁。

  “除了超市上班,我还去做了小时工。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赚两份工资啊?”

  高毅看了一眼余曼丽:“做一份工作就行了,别太累。”

  突然听到这关心的话,余曼丽心头升起一点酸涩和委屈。她猛地把那点情绪咽下去:“人还年轻,累就累点,没什么。”

  说起存款,余曼丽也高兴了起来,开始畅想:“等把车贷还清,每个月光还房贷压力就小了,存钱也能存得快一些。这两年都累点熬过去,以后就轻松了。”她看着高毅,“下周一我就联系银行,还完钱去吃顿好的,给你和丫丫买点衣服。”

  “给丫头买就行了,我不用。”

  余曼丽翻着他的衣领:“这件还是前年买的呢,衣领都开线了。”

  “回去缝一下,你不是你们余家村针线活做得最好的?”

  余家村是余曼丽老家,和高毅老家挨着。当初两人相亲,媒人就这么介绍的余曼丽,提到她会踩缝纫机,以后给高毅缝衣服。

  后来结婚,余曼丽父母对高毅那微薄的彩礼相当不满,也对执意要嫁的女儿不满,就只陪嫁了那台老缝纫机。那嫁妆现在还在老家里搁着呢。这是两人才知道的玩笑。

  余曼丽掐了一把高毅的胳膊,嗔骂:“去你的。”

  至此,两人吵嘴的龃龉才全没了。

  余曼丽琢磨了一整天,又一路不停歇地对高毅吐出她心里所有的不快,此时终于消停下来。借着不太明亮的路灯,她才注意到丈夫的手有异常。

  她突然翻开丈夫的手:“你手咋啦?”

  高毅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回去,放在方向盘上,斥道:“你别扒我手,我在开车。”

  “你手上咋缠了纱布?”

  “刀划到了。”

  “哦。”

  他那工作,被刀划到并不意外。余曼丽却盯着看了一阵,又想去拿他的手,想起刚刚才被骂了,便道:“你手给我看看?”

  “看什么?”

  “谁给你包的纱布,包这么好?”她才不相信高毅会因此去医院。而他们酒店里,不乏一些心术不正的女服务员。

  “没谁。”

  “不敢说?不会是你哪个相好吧,包这么仔细。”

  一阵不适重新泛起,他不知道余曼丽是天生疑神疑鬼,还是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什么让她不信任。语气不太好地说:“苏雪青给包的。”

  这人余曼丽知道,之前看高毅总接同一个单,直到打听出对方是个男人,她才放了心。

  “就那个天天坐你车的臭老九?”

  “你怎么说话呢。”

  她轻嗤一声:“这就把你收买了,让你捧他臭脚丫子。”

  高毅眉头狠皱,他向来知道余曼丽说话带刺,并不搭腔。

  但余曼丽却自顾自说:“这些城里人压根看不起咱,以为一点小恩小惠就想把咱给收买了。之前庞娟给我她买小的鞋,就到处和人说,以为谁稀罕。”

  “我看她后来送你丝巾,你也要了。”

  “不要白不要。”

  高毅实在忍不住,揭余曼丽的短:“你拿人小恩小惠,还揣测人居心不良。”

  但余曼丽丝毫不觉羞愧:“本来就居心不良,她处处跟人说我农村来的,她有优越感。”过了一会儿,又幽幽说了句,“她老公外边有人,看不惯你晚上都来接我。”

  高毅对她这些同事间的闲话没甚兴趣,再不接茬了。

  过了一阵,余曼丽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压低声音:“你说他是大学的教授,这种人能不能把你闺女弄去公立小学啊。”

  高毅斜了余曼丽一眼:“他凭什么要这么做?”

  “咱花点钱啊,花钱总行了吧。让那个姓苏的把丫丫学校这事儿给办办。”

  “他住红树湾,能看得上这几个钱?”

  “看不看得上,你去问问看啊。你拉不下脸,但闺女上学这事儿更要紧是不是?咱俩都没这儿的户口,一直上民办学校也不是个办法。”

  “余曼丽,你长点脑子,我就是个司机,人家凭什么要去帮一个快车司机办这么难办的事。”高毅提高声音,“我不会去,这事儿你别提了。”

  见他生气,余曼丽嘟囔:“不是你自己说他是教授的。”

  女儿上学的确是最让两口子发愁的事。但让高毅去向苏雪青提出这种请求,他无论如何都张不了这个口。

  每天回到家,女儿都已经睡了。高毅第一件事就是轻轻推开次卧门,再去看一眼女儿。孩子的打横了睡在床上,被子踢得半边身子都在外边,好在这房间的暖气足,也不冷。

  高毅把孩子挪正,重新掖好被子,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不管多苦多累,只要看眼他的宝贝女儿,苦累就都消失了。他轻轻退出去,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高毅长长出了一口气。忙碌的一天这一刻终于拉下帷幕。他摸出手机,点开前一天没看完的小说,打算放松放松脑子。

  余曼丽终于也上了床,关灯扒了扒他的肩膀:“别玩手机,快睡吧。”

  高毅悻悻地关了手机,缩进被窝。

  余曼丽又扒了扒他肩膀:“你转过来。”

  不需要语言,高毅便知道妻子的意思。他转过去,把手搭在妻子的腰际摸了摸,见她没有挪开他的手,便沿着衣边把手伸了进去。

  妻子的皮肤很热,小腹因为生育过,肉松松的。胸脯因为哺育也变得干瘪柔软,不像刚结婚时那样硬邦邦的,像肌肉一样有弹性,但他觉得这样的妻子更有味道。

  高毅父母在他初中毕业意外去世,毕业后他也没能继续念书。十六岁出来打工,二十岁回乡相亲,拿着自己存的一万元和姑伯凑的一万元。比起别人家动辄八万十万的彩礼,哪怕他个子高人也帅,媒人也不好给他介绍条件好人漂亮的姑娘。

  是余曼丽主动问着媒人和他拉上了线。

  开始他以为是对方先对他有了好感,见面很害羞。后来才知道,余曼丽是看上了他无父无母的家庭,因为不用伺候公婆。

  女孩灵活的脑瓜一合计,彩礼要给父母,而自己嫁过去还得伺候丈夫一家,不如就找了高毅,起码不用伺候他爹妈。

  他和余曼丽的婚姻没有爱情,只有合适。以至于刚结婚头一年,他甚至对这个还很陌生却突然变成他妻子的女人有些无所适从。直到女儿出生,看着那柔软漂亮的小孩,他才第一次和余曼丽产生了真正的连接,他们是这孩子的父母。

  今天高毅兴致格外好,他抚摸她的小腹,手指时不时从剖腹产留下的刀疤上划过,慢慢身体叠上。他凑上去吻她的嘴,却被余曼丽避开。

  妻子不喜欢亲吻,更不接受舌吻,他从不勉强,只转而吻着她的脖子。

  今天妻子的反应也很好,紧紧贴着他,皮肤间浸出了汗,难得有那么点水乳交融的味道。

  高毅觉得差不多了,从床头摸出套,刚要撕开,余曼丽阻止:“不用这个。”

  “你这两天在排卵期。”

  “我知道。要是怀上了,正好再要一个。”

  一听这话,高毅从她身上翻下来了。

  “你咋啦?”

  ……

  “再要一个有什么不好。就一个闺女,谁以后给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

  一说这个,高毅就特别烦:“我不要谁传宗接代,丫丫也能给我们养老送终。余曼丽,你怎么还重男轻女?”

  “我哪里重男轻女?我对丫丫还不好?现在国家都号召生二胎三胎,多要一个有什么不行的?”

  “养不起。”

  “怎么就养不起?以前家里那么穷,还好几个兄弟姊妹呢,现在咱有房有车的,多个孩儿怎么养不起?”

  高毅懒得和她掰扯这些,转过身去:“睡觉吧。”

  余曼丽从床上坐起来:“我就想多要个孩儿,你为啥不给我?”

  “少来这套,你就是想生儿子,你考虑过丫丫的感受吗?”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余曼丽说起来也十分委屈,“每次回老家,都被人戳脊梁骨。说你们高家就你一个独苗,父母也都没了,这下香火要断在我手上。”

  “那以后就别回老家。”

  “你……”

  “这事儿没有商量余地。你真想生儿子,就跟别的男人生去。”

  “高毅,你说的是人话?”余曼丽也气不打一处来,拍了他后背一巴掌,转身闷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