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发出冰冷规律的声响，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病床上的人已经睡了很久，脸色仍然惨白如纸，毫无血色，陆词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深深地垂下头，几乎要被愧疚和心疼淹没。
陆家人都守在一边。
陆知川好像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梦里是铺天盖地的血色和尖锐的嚎哭，他好不容易从噩梦中挣脱，一睁眼，却见面前站着的人同梦中那些面孔渐渐重叠。
他什么都记起来了。
“小宝？你醒了，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陆词安看见他睁眼，猛地倾身过来，满脸都是焦急。
可他靠得越近，陆家人也凑过来，梦里那些如影随形的剧痛和绝望重新席卷上了心头，陆知川只怔了一瞬，几乎下意识地往后退，将自己缩在墙壁边。
像是被打怕了的小动物。
“别靠近我！你走，你们走开！”
陆知川挥着手，刚醒来的声音还沙哑一片，却带了哭腔，话都说不出来，仿佛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望着他们的目光全是抗拒和恐惧。
陆家人的脚步生生顿在了原地。
陆时澈伸出的手愣在半空中，就连平时话多的陆泊淮此刻也是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双眸通红委屈地看着。
陆词安心里像是被钝刀子磨着，因为他清楚陆知川失去的记忆是什么，因此也才更明白陆家对于他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张了张口，话语苍白：“小宝……对不起。”
可这句话来得太迟了。
越是靠近，陆知川感觉到的威胁也就更大，再也没有像以往一样亲亲密密的叫他哥哥。
陆时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疲惫：“我们都出去吧，让小宝自己待一会儿。”
他想，小宝现在应该不想看见任何一个姓陆的。
病房里重新陷入了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人都走了，陆知川终于从刚才的状态中慢慢脱离出来，全身上下疲惫得找不出半点力气，他索性靠在墙上，脑子里的雾被驱散，渐渐清明。
原来是这样，难怪陆家对他的态度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难怪哥哥们对他无有不依，原来那是愧疚，将他踩在脚下往上爬的愧疚。
说不难过是假的。
但他最擅长的就是将痛苦削弱，钝感将其一一压下，他这才抽得出时间来想一想其他事情。
幸福值已经达到了十成，可他的枷锁为什么还将他困在这个世界呢。
刚想到这个问题，脑海里似乎响起一声悠远空灵的钟声，一道苍老沉寂的声音如同从万里之外的凛冽山巅上传来。
“以爱为名的枷锁，要想彻底解开，需有真心爱你之人亲吻你的枷锁，届时便是彻底解脱之日。”
只一瞬，这声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这声音，但陆知川却清楚的知道，这是那常悠老神仙的提示。
从病房出去，陆词安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嘱咐护工照顾好陆知川，才给霍景渊拨去了电话。
今天的事情他有所猜测，在陆知川晕倒后他让人检查现场，查了监控，发现他晕倒前有一个人站在拐角处，黑色帽檐压得很低，和陆知川说话。
尽管没拍到脸，但他一看就知道，这人正是季淮。
客厅内气氛沉闷，谁也没敢说话，陆词安面前烟雾缭绕，但都没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正抬头，只听一声响动，有人开了门进来。
霍景渊来得匆忙，黑色风衣在风中扬起一个弧度，仿佛夹杂着凛冽的风，他一进来直奔陆词安，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山雨欲来的暴戾。
“我已经让人去追捕季淮。小宝呢，他怎么样？”
就一个没看住，竟然叫季淮同陆知川见了面，掀开了陈年旧事，生生撕开陆知川经年的沉痛伤疤。
季淮…！
陆词安眼下一片青黑，沉默着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在楼上，只是谁也不见。”
霍景渊心中被重重一击，酸涩感涌来，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叮！
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陆词安拿起来看了一眼，眉头紧皱：“邵璟言落网，这会儿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霍景渊听见这个名字，忽然无师自通懂了陆知川之前的举动。
他是在用自己的办法给邵璟言设局，要自己去报复那个渣滓。
“邵璟言的事情交给我，我知道怎么办。”霍景渊语气很平静，陆词安一听便也放下了心，没往别的方向想。
他点头，看向二楼的方向，隐隐有些担忧：“你去看看小宝吧，不愿意见的话，和他说说话也好。”
骤然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霍景渊心中也悲痛交加，生怕陆知川陷入过往的记忆里。
房间里一片黑暗，窗帘拉得严实，没让光芒透进来一点，陆知川就坐在地毯上，静静的将自己放逐在黑暗中。
房门外传来叩门声，他没有管。
但这一次来的并不是陆家人，径直压下了把手，进了房间来。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昏暗中有人慢慢靠近，温热的气息带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那人停在他面前，温声开口。
“小宝，我能抱一抱你吗？”
无关感情，只是他的愧疚和心疼。
是霍景渊。
最亲密熟悉的人在，所有固执都毫无底线的破碎了，陆知川在这一刻哽咽出声，任凭自己被霍景渊重重拥进怀里，仿佛天塌了都不会让自己再受伤。
他死死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只露出些许破碎痛苦的呜咽。
他说，霍景渊，我疼。
躺在冰冷苍白的手术台上，浑身的血都要被抽干，感受自己的生机一点一点流逝，最后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在自己眼中变成灰白。
那年濒死的陆知川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疼也说不出话来。
直到现在，迟到了太多年的痛苦终于有了底气，在这个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歇斯底里。
霍景渊在这一刻被他的哭声刺穿了心脏，血淋淋的掀开了最后的遮羞布，肝肠寸断。
他抱着陆知川，听他声音嘶哑的哭着，等他平静下来，将他抱的更紧，落下一个轻柔而又怜惜的吻在他的额头：“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本来应该在很早之前就拥有我的小宝的，是我错过了，对不起。”
“邵璟言已经落网了，往后他再也没办法伤害你，至于季淮……”
霍景渊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只是柔声开口，“我已经处理了所有你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霍景渊就这样拥着他坐在地毯上，声音温柔，一件又一件将他担心的事情都抚平，陆知川停了哭声，眼睛里的血丝渐渐消下，疲惫的闭上眼睛。
他把自己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沉入霍景渊的怀里，听见自己说：“……往后都会好吗？”
对方没有半点犹豫，笃定道。
“我发誓小宝，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痛了。”
陆知川要平安顺遂富贵乐，这是霍景渊心甘情愿、也最虔诚的愿望。
窗外呼啸的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人世间千百因果在这一瞬凝结，寂夜中天际不知何时布满了暗红光芒，仿佛有荒诞的尘缘席卷而来，在时光中溯洄。
陆知川心甘情愿放下了所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彻底释怀。
他迎来了长久以来最安稳的一场酣睡，霍景渊守在他身边，陪着他入睡，天亮接到了有关季淮下落的消息，这才无声无息地离开。
从睡梦中醒来，陆知川摸了摸身边，床上一片冰凉，就知道霍景渊有事先走了。
他不再患得患失，起来洗漱，在陆家人诧异的目光中和他们打招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还叫了陆词安一声哥哥。
陆词安险些红了眼。
因为身体情况，陆知川得了几天休假时间，吃完午饭打算去晒晒太阳，刚走两步，手机一响，他只看了一眼，目光陡然沉下。
——你应该也记起来了吧，小家伙，我想再见你最后一面。
这语气，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季淮。
下午三点，阳光最炽热的时候，郊外的废弃工厂却很凉爽，只是楼层较高，呼啸的风声叫人心中发慌。
季淮靠在墙上，等来了姗姗来迟的陆知川。
他瘦了很多，只是那双眼睛却从未变过。
“你来了，小家伙。”季淮微笑起来，“小时候你就总迟到，总是记错时间，没想到现在也一样，竟然叫我有些怀念。”
陆知川目光扫过周围，停在了不远处，距离足够安全。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我对时间不敏感，但从来没有让霍景渊等过。如果不是失去记忆，我不会给邵璟言可乘之机，你也一样。”
季淮笑容一僵。
他似乎有些怒气，但很快冷静下来，看着陆知川的目光偏执又坚定：“我不介意你来晚一点，如果记错时间，我也会去找你。”
霍景渊能做到的，他会做得更好。
“不是这样的。”陆知川摇摇头，“我不用你为我做什么，你是天之骄子，也没有必要回头看。”
季淮却只是猝然笑了一声。
他很遗憾似的：“可惜我不是什么天之骄子。”
话音刚落，几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轻轻落下，在寂静的楼中却格外明显，陆知川猛地回头，脑海中电石火光闪过了什么东西。
这是？有人来抓季淮了！
没等他让开，一道凛冽劲风从身后袭来，猛地锁住了他的脖颈，季淮卡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喉管。
但距离拉得极近，看起来好像是他将陆知川整个人都拥在怀里似的。
霍景渊刚刚上楼，却见陆知川被控制住，呼吸一窒。
他失声：“别伤他！”
陆知川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微张着嘴，苍白的唇动了动。
季淮手上的力道堪称诡异的温柔，不叫他逃开，却在最大限度内不让他感受到窒息的痛楚，轻轻抚着他的脸颊，站在他背后看向霍景渊。
他自嘲一笑，像是终于认命。
“你赢了，霍景渊。”
这是我最后一次拥抱你，小家伙，如果再有下一世，我希望，你会爱上我。
砰……
慌乱中只听一声枪响。
“不要开枪！”
霍景渊大喊，可还是晚了一步。
……
“小时候，你救了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命。”
季淮俯身，虔诚的亲吻陆知川颈上的那个蓝色晶石，一时间，蓝色的光波成圆圈状层层散开。
人们似乎都被这阵突如其来的蓝光晃的睁不开眼。
子弹没有打到陆知川身上，因为季淮挡在了那人面前，正好心脏的位置。
季淮就像一个碎片，心脏逐渐停止跳动，他似乎能感觉到血液迅速流失，心脏传来阵阵灼烧感。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疼吗？”
陆知川愣在原地，双手下意识捂住了季淮的伤口处。
季淮俯身，贴近陆知川的耳朵。
“对不起。”
随后，那人失去了重心，他再也无法挡在陆知川面前了。
身体缓缓向后倒去，陆知川想伸手去抓，可结果了然。
伸出手，只有冰凉的空气。
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季淮似乎是对他说了什么。
那口型，他常见，今天终于明白。
他在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