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王孙行【完结番外】>第31章 番外 人心总是偏的

  德泽年间有三大名相——魏国公周玦,颍川郡公赵子熙,定陵侯顾秉。

  三人之中,以周玦宦途最为顺遂、封爵最高,从太子伴读起,屡迁太子宾客、江道观察使、黜置使、尚书左仆射、中书令。又因功封国公,让义兴周氏成为本朝唯一一门两国公的望族,风头一时无两。

  以顾秉仕途最为传奇,仅是二甲出身,就从太子舍人到嘉州司马嘉州刺史,紧接着直接升迁为大理寺卿,破例赏玉带金鱼,又在皇帝出征时领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户部尚最终又成了太祖之后唯一一任尚书令,其恩宠可见一斑。

  以赵予熙最为扎稳打,无论是投向史党还是帝党,均能破格重用。仕宦六十载,为相四十载,对朝局影响最为深远,甚至到天启亡国之后,其后裔还能成为玄启开国辅政的元后,颍川赵氏更以从龙之功从郡公升为国公。

  早在三省宰相定局之时,轩辕昭旻曾与老臣黄雍闲聊,说起,“阁老可知这三人所长为何?”

  黄雍想了想,道:“此三子既能拜相,自然均为一时俊彦,若要分长短,恐怕相差不大。非要臣给个考语,那么臣以为以汉初类比,魏国公长于谋略,运筹帷幄于千里之有如留侯;超颍川精于权术,算计人心于方寸之间,有如陈平;顾勉之心思缜密又纯善忠良,能于太平时治天下而无饥饿也可于危难时挽大厦于将倾,当如萧何。”

  轩辕抚掌大笑,“阁老如此盛赞,朕先代勉之谢过。都说阁老老成持国,果然慧眼如炬。朕亦有一考语,周伯鸣善谋,赵子熙善断,顾勉之善为,阁老以为如何?”

  “正是。”

  皇帝的考语记载于起居注,后又流传于后世,广为传扬,而从中也可窥得宰相们的性情一二。

  轩辕昭旻是个颇为勤政的皇帝,上行下效,大小官吏们也自是勤勉,凤阁鸾台是中枢所在,阁老们多在此处理公务、议事奏对,每夜都必须有一宰相值夜,以防有十万火急之事。

  周玦自从与忘尘叟定情,每日风花雪月,对权位看淡不少,加上一门二国公已是鲜花着锦,为避嫌更是有意无意地懈怠,一年倒是有半年在江南养病。

  赵子熙并非东宫旧臣,与皇帝的情分比起另外二人来,简直微乎其微,又背负着身为士族的原罪,一直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故而平日里也只勤勉做事,从不过多出头。

  这下子,顾秉就成了壮劳力,他本就心思重,做事做人又力求完备,一个月里倒是有半个多月在值夜,这么一来,原本就不健壮的身子更是羸弱。

  终于,在一日顾秉积劳成疾晕厥过去之后,皇帝雷霆大怒,命周玦从江南赶回,又让赵子熙多值一倍的夜。

  且不提皇帝那边是如何宽慰顾秉,赵子熙家中可谓鸡犬不宁。

  “真是欺人太甚!顾秉的命是命,你的命便不是命了?”苏景明伸手就要摔茶盏,却被赵子熙按住。

  “定窑的。”

  苏景明恨恨地将那茶盏放回去,冷声道:“那周玦呢?周玦身子骨可是好透了的,他为何不能多值几夜?”

  “此事倒也不是坏事,”赵子熙叹息,“好歹也算是卖个人情,而且事总归要有人做。再何况,这也算是皇上信重。”

  “信重?”苏景明冷笑,“咱们的圣上,心一贯偏着陇右勋贵,你但凡是个士族,他便永不可能信重你。”

  赵子熙苦笑,“周玦出自义兴周氏,也是士族。圣上不喜的,是咱们河东士族。”

  苏景明黑着脸道:“总之就是圣上不喜欢你。不提这个,他不是我,要他喜欢你作甚?也便是说你以后隔三差五便不能回府了?”

  赵子熙在心中将偏心眼的皇帝腹诽了个狗血淋头,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大丈夫以身许国,你应懂我。”

  “以身许国?”苏景明嗤笑一声,“也罢,你自去以身相许你的国,这残花败柳之身我不要了。”

  说罢,径直回府,命人将两府间的角门闭了,徒留赵子熙在原地苦笑。

  另一头雕车中的周玦也不痛快,对一旁的忘尘叟道:“虽说不言圣天子之过,可咱们陛下是不是太旷世情种了些?心疼顾秉,怎么就不来顾惜顾惜我?”

  忘尘叟无语地看他一眼,将手按在他胸口,轻轻挠了挠,“我的魏国公,你可讲些道理吧。扪心自问,自从西京营建后,你值过几次夜,批过几次折子?说到底,这天下虽是陛下一人的天下,可中枢是你们三个人的中枢。”

  周玦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发现你与勉之倒是投缘,倒是比过我去了。”

  忘尘叟顺势去挑他鬓角散落的发丝,放在唇边吻了吻,“就事论事罢了。”

  “难道勉之这次病得很重?”周玦想了想,“以顾秉的性子,倘若还能撑住,他定然不会麻烦我等。”

  “积劳成疾,某日值夜时晕厥过去了。”忘尘叟取出一份线报放在周玦手中,“喏。”

  周抉细细看了,叹息道:“逍遥日子到头啰。”

  想想又觉得好笑,周玦对忘尘叟道:“你说我们躲懒,累得顾秉有恙。他现下会不会还心存愧疚,觉得若不是自己病了,我等还不至于被召回来?”

  忘尘叟想起顾秉那张清隽温润的脸孔,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不错,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周玦掀开车帘,看着窗外如织人流,喧嚣集市,“陛下也是在敲打我呢。”

  忘尘叟忽而闪身掠出车厢,身形腾挪间便消失不见,周玦的小厮玉漏惊呼道:“公子!”

  周玦淡淡扫了眼,“不妨事。”

  果然半炷香工夫不到,忘尘叟便笑吟吟地回来了,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花枝。

  周玦仔细一看,是几条开得正好的紫藤,“你倒是风雅。”

  忘尘叟将那紫藤花枝悬在轩窗外,淡紫色的紫藤随着纤长枝条在暖风中摇荡,映着四月春光,说不出的清雅明媚。

  周玦瞇起眼看着,忽而道:“待到回长安,我便先进宫面圣。田园将芜,恐怕府中的园子也已废弛,你酌情将那些草木尽数换了吧。”

  忘尘叟眼波定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晦暗不明,最终淡淡一笑,“既是你的宅子,我如何越俎代庖?”

  “你我之间,何分彼此?”周玦将手伸出窗外,去触那紫藤娇艷花蕊,“你人都是我的了,我若是还吝惜一处宅子,岂不是枉为大丈夫?”

  他去碰那紫藤,忘尘叟去捉他手,细细抚过他养尊处优的每根指节。

  “荣幸之至。”

  果不出周玦所料,他的车马还未进长安城,就见顾秉的小厮清心在城门口守候。

  “见过魏国公,我家老爷已在圣和居备下薄酒,请国公爷赏光。”

  周玦笑出声来,对忘尘叟道:“我说什么来的?”

  又问清心,“你家老爷可还请了赵相?”

  清心显然极是诧异,“国公爷料事如神,正是如此。”

  “也罢,旁人不管,顾秉的脸面我还是要给的,便带路吧。”

  忘尘叟感慨道:“有时我常想,和你们这些人精厮混了十余年,顾勉之竟还是个老实人,实在难能可贵。”

  周玦微微一笑,“那只能说明我也是个老实人。”

  车一路驶入圣和居的内院,果然顾秉与赵子熙已在院中候着,周玦赶紧下车,拱手道:“勉之曼修!让二位贤弟久候,倘若知晓二位在此相迎,我便是不眠不休也定早些过来,待会我一定自罚一杯。”

  “伯鸣兄说得哪里的话,”赵子熙客套道,“我们也是刚从紫宸殿过来,正赶巧。”

  顾秉只在一旁微笑,周玦细细打量他,确实又清减了几分,心中难免有些愧疚,便道:“勉之可大安了?”

  顾秉笑笑,“本就无甚大碍,让诸位挂心,是顾某的不是。”

  “先前我亦是大病了一场,倒是想通了不少事。”周玦跟着顾秉往雅间走,边道,“无论是公务庶务,其实都是做不完的。可这人的寿数,却终归是能耗尽的。何必以有限之身去做无限之事?倒还不如看开些,凡事不求尽善尽美,但求无功无过。”

  顾秉仔细听着,面上露出几分不苟同来,又听忘尘叟劝道:“行了,顾相如何能与你一般?这天下毕竟……”

  周玦有些怕他说出类似于“你家情儿的天下”这般犯忌讳的话来,正想打断,却听忘尘叟道:“未来是太子的天下,他既是太傅,自当比旁人多操劳些。”

  顾秉谦辞了几句,周玦也放下心来,“我前些日子微有小恙,好在如今也好了,想来能为勉之分担一二。勉之你日后,万不可如此劳碌,咱们不说那些给天子分忧,为百姓谋福的大话,就是为了不让陛下殿下以及我等好友操心,你也得好生将养,须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的身子到底如何,以后切勿瞒着大伙了。”

  听及此处,赵子熙伸手搭在顾秉腕上凝神切脉,沉吟半晌露出点笑影,“确是大好。”

  周玦松了口气,几人再不谈此事,推杯换盏不提。

  孰料吃了一半,宫里的安义公公匆匆过来,对三人一礼,便急匆匆道:“传陛下口谕。第一条是给魏国公您的,‘周玦,既来了为何不进宫觐见?难道御膳还比不过市井佳肴吗?速速来吧’”

  周玦无奈,起身行礼,“臣接旨。”

  “第二条是给顾大人的,‘勉之今日你休沐,不如与周玦一道过来,太子想你了。’”

  顾秉也跟着摇头笑了笑,起身领了旨。

  剩下赵子熙隐隐约约有不祥的预感,果然安义神色尴尬道:“第三条是给趟相爷的,陛下说‘赵子熙,今日本应周伯鸣值夜,可他风尘仆仆,怕是无那个心思。出于同僚之谊,你便替了他吧。’”

  赵子熙只觉得胸中一口老血梗住,僵硬道:“能为魏国公分忧,臣幸甚至哉。”

  不提坏笑的周玦、下忍的顾秉,一旁看好戏的忘尘叟拍拍赵子熙的闷,“人心总是偏的,赵大人,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