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谈完后,二人的关系不见亲近,反而愈见疏远。

  从前公事公办、夹枪带棒,还可多说上几句,可上次对酌了一壶酒,却近乡情怯,连看到对方都不知如何自处。

  正好这几日赵子熙又忙得脚不沾地,苏景明一直到告别那日,才终于得见刺史大人一次。

  苏景明客客气气地拱手行礼,“赵大人,战事既已终了,下官便回京复命了。刺史大人放心,下官定秉公上报,定不让大人白白筹谋。”

  赵子熙端坐堂上,神情肃穆,“监军大人此言差矣,应是定不让将士们白白流血才是。”

  苏景明笑了笑,深深地看了眼,“正是。”

  赵子熙不再言语,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恍如朝堂上的一尊泥塑,苏景明自嘲地笑笑,振了振袍袖,“那么,府君大人,下官告辞。”

  赵子熙点了点头,淡淡道:“珍重。”

  先前司马已经着人往京城打探,早已知晓二人是弘文馆的好友,曾经形影不离、交情甚笃,如今赵子熙势头正盛,对苏景明更是多了几分殷勤,不仅将他送至城外十里亭处,更为他备好了干粮糕点和沿途大小官吏都打好了招呼。

  “监军大人,驿站到底简陋了些,我有不少亲朋同科都在黔中道做官,若您不弃,自可随意下榻……”司马笑得如同弥勒一般,“年余来,赵大人在此荒僻之地经营实属不易,大人可一定要为我黔中道上下在圣上与诸位阁老面前多多美言。”

  苏景明摆手,“不必如此客气,你的意思我明了。既然知道府君大人不易,你好好辅佐便是。”

  司马连连称是,又听苏景明道:“功名余事且加餐。”

  司马刚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想拜谢上官体恤,却见苏景明看都未看自己,才明白过来苏景明这句话是让他带给赵子熙的,只好讪讪道:“下官明白,回去定然时常劝谏大人为国为民计,多多休憩保重贵体。”

  苏景明点了点头,终于给了他半个笑脸,登车而去。

  山长水远,苏景明花了月余在路上,结果大朝时还来不及回禀,就从黔中道传来一个消息,简直让他措手不及。

  一是黔中道有三位土司叛乱,都知兵马使何文斌与他们沆瀣一气,竟暗中为其传递消息,更有甚者还将边军所用兵器运送给叛军,观察使卜成祥与辰州刺史兼黔中道兵马巡检赵子熙明察秋毫,在其酿下大祸之前将其拿下,收缴其兵权,将其下狱,准备押解至京发落。

  二是经审,发觉何文斌曾想冒领军功,更罔顾国法、在过堂之前便要暗害罗余鬼国等义军首领。

  第三条,也是最要紧的一条,赵子熙奏报,说是这些年来,一直有人在与诸位土司勾结,私采银矿,私铸银钱。

  苏景明一听便知,赵子熙这人睚眦必报,他根本就没打算让何文斌活下去。至于铸钱一事,恐怕他也想与史党撕破脸皮,从此做个忠正纯臣了。

  圣上龙颜大怒,与苏景明印证了他沿途所见,更是深信不疑,因何文斌是史阁老的门生,难得不给面子地将史阁老驳斥了一通。

  赵苏二人都算是史阁老的门生,此番赵子熙不仅不顾及半点香火情面,简直是将何文斌往死里逼,苏景明更是一副不偏不倚、大义灭亲的模样,在皇帝面前赚足了信重与体面,搞得整个史党有苦难言。

  朝上一贯庸庸碌碌的太子竟然一反常态,大力支持赵子熙提出的改土归流之法,姿态之强势极其罕见,就连皇帝都忍不住多看了这倒霉儿子几眼。

  史阁老历来与土司有所勾连,可无奈刚因此事被驳斥,学生又卷进了土司谋逆的大案之中,此番不管是法理上避嫌、还是情理上撇清干系,都不可再做文章,心中将赵子熙骂了十遍百遍。

  王丞相与苏太傅的新士族清流派乐得作壁上观,顺道再踩上阁老派几脚,就连苏太傅在朝堂上见了苏景明,也难得给了几次好脸色。

  趁着圣上对自己印象正好,也顺势为了暂离朝廷避避风头,在三月杏林宴上,苏景明向皇帝主动提出外放,皇帝当时身旁随侍的正好是贤妃赵氏,也不知在皇帝的耳边吹了什么风,金口玉言将苏景明派到徽州做刺史。

  徽州,自古便是繁华富庶、文风昌盛之地,哪怕苛刻如苏景明也不得不承认徽州确是个再好不过的去处。

  他难掩喜意地起身谢过皇帝,却撞上赵氏似笑非笑的双眼,那与赵子熙实在过于相似,让他禁不住晃了晃神。赵氏却只是对他举了举杯,便又在皇帝身边逗趣了。

  苏景明抿了抿唇,杏林宴的主角本就是新科进士,想来也不会有人留意,便悄悄离席,准备打道回府。

  “苏大人。”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苏景明循声看过去,发现竟是东宫旧臣、如今的吏部侍郎秦泱。

  “听闻曼修兄在黔中道受了伤,不知可大安了?”

  苏景明愣了愣才想起曼修正是赵子熙的表字,秦泱仿佛是赵子熙前科的状元,赵子熙去石鼓书院后,他二人便断了音信,自然不知到底他与谁交好,看这个秦泱举止端方、眉目森然,想来和赵子熙关系也不会差,只是不知他是当真关切赵子熙安康还是代太子前来打探了。

  “赵曼修自己便精通医理,我来之前便已大好,日日照常点卯了。”苏景明半真半假道。

  秦泱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

  见周遭并无旁人,秦泱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有言,此番赵苏二位大人不仅有平定叛乱之功,更有大义灭亲之德,这个情他领了。”

  苏景明反倒放下心来,他一直怕赵子熙铁了心上了太子的船,如今看来不过相互利用罢了,便笑道:“他的情算他的,我的情是我的,马上我就有个小忙,想请秦大人略施援手。”

  “哦?”

  苏景明云淡风轻,“我要外放徽州了,给我配几个能干些的司马别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