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襟上铭>第43章 叶根(三)

  瞿姜素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这个我知道。无论是政务还是军务,加急的折子第一时间就会有回复。若是一般的折子,也绝不会积压超过两日。

  但是她好面子、重排场,我今日却是头一回有个大致的概念。往日她吃穿用度虽然不能说是清简,但是在历代帝王用度中,根本排不上名号,和奢靡更是半点儿都不搭边。

  其实,上一次订婚之时的礼单我就已经觉得出格了。但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彩礼数量,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我还特意寻了个机会和瞿姜谈了一下此事,如此厚重的彩礼,我确实有些招架不住。

  “顾菟,你这样,我……”

  “无事,你安心收下,没有人敢有异议。”瞿姜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她自然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但是我畏惧。

  “是嫁妆的事。”我在军中几年,积蓄尚可,但是和瞿姜比起来,也算得上是“囊中羞涩”了。

  “你的聘礼很好,至少我觉得很好。”我有些尴尬地又重复了一遍道:“是嫁妆的事情。”

  “这个你也不用担心,你……”瞿姜犹豫了片刻后方道,“你师父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我师父时常和你聊起我吗?”我没想到我师父连我的婚事都会和瞿姜聊。

  瞿姜点点头,道:“她时常说到你。”

  我起了些兴致,“方便说说吗?”

  瞿姜道:“无妨,你想听什么?”

  我道:“就从刚刚这件事讲起吧,不是说我师父为我备下了嫁妆吗?她何时备下的?怎么和你说的?”

  瞿姜道:“大概是你来当扈国两年前左右,她就开始准备了。你或许不知道,永翼国贵族的生活可谓十分奢靡,俸禄更是非比寻常。”

  我本来没什么概念,直到她小声说了个数字,竟然比我在当扈国这些年来吃穿用度加起来都多出快一倍来。

  “竟然这么多?”

  “所以你不必担心。至于同我说起,也就是闲谈的时候,提到她此生该尽力之事皆已尽力,于己于人,实属无愧。唯有故友所托,心中长久记挂,总是担忧。”

  这个我明白,“故友所托”指的是我父亲的托付。

  我给瞿姜添了杯茶,道:“然后就提到婚事了?”

  “是。然后她就说到, 你尚未长大,但是她却希望你所愿皆成。你若是此生喜爱追赶风月,那她便希望你人间逍遥尽后,有一个归处遮风挡雨;你若是想要有个人相伴,那她便希望你能够不拘于门第,有一份不疏于任何女子的嫁妆。”瞿姜似在回忆当时的更多细节,片刻后方接着道:“你师父,确确实实,是认真待你的。”

  我很怕这个时候,她要说起我师父当年的苦衷,带我回忆一遍那些年在冀望山度过的好日子。

  我师父很好,这我比谁都清楚。

  但是我师父出于种种原因,促成了永翼国的灭亡,这我也证实了多次。

  二者并不冲突。

  对我而言,再重新理一遍原委,实在是一件难事,而且我也并不想再推翻重来。

  且我思来想去、辗转反侧多日,好不容易才摸索出一个对所有人而言都无害的解决办法——我助当扈国将陆吾国灭了,这便是了了国仇,且全了师徒情谊;随后我再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便是了了私怨,也留得一份故旧时光以供回忆。

  正巧,几日前我得到消息,陆吾国虽然大军整体在后撤,但是各个精锐小队的动向却不寻常。若是他们抄山间小道,绕过我方大营,将很难堵截,进入边城后,必然生灵涂炭。

  如是,我准备再上一次战场,能杀多少是多少,守住边城城门。这是陆吾国最后的精锐部队了,若能抵挡住,就在那里成就身后之名也无妨。

  我自问现今不能够找到第二条好走的路了。

  所幸,瞿姜没有再多为她昔日的友人说些什么,让我难办。

  她道:“大婚,定在十日之后,你以为如何?”

  好吧,她现在说起的这件事,倒是似乎更为难办。

  “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双手也不自觉地握紧。

  瞿姜抚上我的双手,宽慰我道:“阿泱,不用紧张,我都会安排人准备好的。”

  我不是在紧张,而是在犹豫——是现在就将瞿姜从梦中唤醒,还是陪她一起做完这个梦?

  她不止一次说过喜欢我,我也是不止一次表露过我对她的喜欢。

  但是,喜欢顶什么用?

  女帝和父亲之间,大概也是有过真心喜欢的。

  可惜真心是最易变的,而两心相知的感情,在家国大事面前,又太过于微不足道。

  回过头来看,我还是那个我,只希望瞿姜能够在史册中成为一个圣贤君主。

  既然如此,不如让史册之外的她,能够稍微圆满一些。

  “嗯。” 思虑再三,我选择了第二种,“顾菟,我相信你。”

  大婚前夜,凤冠霞帔被捧到我的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上面的襟上铭——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

  在夏日用这样的诗句,意象不对,意境也显得过于寂寥。

  其实,雾岚在代表绣院来问我的意思时候,就明里暗里、或直接地或拐弯抹角地建议了很多回,不过,我却觉得恰到好处,最终也还是坚持己见选择了它。

  人间的节气是一回事,而人们所面对的节气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确实会在某些时候微妙地重合,但是更多的时候则是迥然相异。

  于我,现今是寰宇秋色、天下叶落。

  我不如落叶,无法归根。

  大婚当日,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固然有前夜太紧张没睡好的原因,更主要的是程序实在太过繁琐,让人看了就头疼。

  就单拿出这祭祖一项来举例。

  先要祭上上之祖,首先是头顶青天,其次脚下厚土。

  其中,祭天的仪程就需要走三道,第一道要进入供奉青天的神祠,并跪拜叩首。我和瞿姜在主殿内拜过后,文武百官再在主殿外拜。偏殿中坐满了神祠中的卜官,待我们的仪式典礼结束后,他们会为百姓们免费占卜。

  第二道要听祭司念诵祝祷词,并奉上牺牲,即整牛、整羊和整猪。我和瞿姜还要为神“试尝”,各自尝一小块牛、羊、猪肉。祭祀的肉,都是直接煮熟的,什么调料都没放,甚至连盐都没加。不过我吃了之后,却觉得肉质尤为鲜美。

  第三道则是再次同文武百官一起,再跪再拜,并在心中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祭地的仪程也是三道,不过去的地方是供奉土地的神祠,跪拜叩首后还要敬上三杯好酒。所幸这酒我们倒是不用“试尝”。

  在天地神祠祭拜完天地,还要前往日月神坛祭祀太阳和月亮,祈祷四海光明,无灾无难。与此同时,丞相则带领群臣在偏殿中祭祀四季神灵,祈求四时安稳,无涝无旱。

  在神祠中祭祀完天地日月及诸多神灵,之后便去往祖庙,祭祀列祖列宗在上。

  最后才是婚礼常见的仪程。

  我这一整天几乎就在不断的叩拜和接受叩拜中度过。

  到了晚上,我已经是腰酸背痛腿抽筋,一坐下就不想起来。

  瞿姜和我一比,倒是显得精神抖擞。甚至还因为觉得人来人往、喧闹得很,而将在一旁服侍的人全部遣散了。我被凤冠压得头痛,自己鼓捣了半天也没摘下来,她走过来,三两下就为我卸好了。

  瞿姜用手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长发,“之前几乎为见你披过头发,今日仔细看过后才知道,你果然还是束发比较好。”

  我倒没觉得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多大的差别:“为何?”

  瞿姜凑在我耳边轻声道:“阿泱,你披散着头发的样子,无人能抵挡。”

  我耳朵瞬间一红,略微和她错开了些,“还没喝合卺酒呢。”

  瞿姜愣了一下,不久大笑起来。

  “笑什么?”

  “阿泱,我没有那么着急的。”

  “……”

  行吧,是我着急。

  合卺酒度数不高,但是在瞿姜的那杯里面,我加了些能让人做个好梦的东西。

  我既不愿意叫她彻底失望,也没办法无所挂碍地和她就这样携手到老,所以我决定和她成婚,但是要逃一下洞房花烛夜。

  原计划是:她睡得安稳,我走得从容。

  但是瞿姜饮下后,虽然慢慢睡去,却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于是我也走得丝毫不从容。

  “阿泱。”瞿姜抓着我的袖子,开始呓语,“你那次从城楼上摔下来,我急得都快疯了。”

  酒后吐真言,还真是连她都逃不过。

  “可是我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讲,我害怕你是故意的。”

  我推她的手一顿。

  难怪,她那时候,明明气急了我不顾惜身体,却拿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柔态度来。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走啦,勿念。”

  离开几步后又没忍住返回来,在她唇间吻了一下,“顾菟,保重。”

  若是瞿姜愿意,我们来生可以再续此生结下的姻缘。

  嗯,也定要一起去看一次花灯。

  牵着手去。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握紧了手中长矛,骑着寄望往边境大营加急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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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冬·遇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