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襟上铭>第3章 入山(三)

  过了年,我已虚岁十五。

  在大年初一那天,师父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新年快乐”。而是——“时候到了”。

  于是我也没说新年快乐,不解地喊了她一声:“师父?”

  “陆吾国大军压境,你在山中修习了这么些年,是时候出山一趟,为国尽忠了。”师父让我出山的语气和她当初说“不许出山”时一样,虽不带着命令与呵斥,却很有威严与分量。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是,弟子明白。”

  师父通知我此事之后,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看向我道:“有什么问题现在一并问了。”

  这还是师父第一次主动问我可有问题且愿意帮我解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大军压境,需要我出山去为国尽忠?师父不是不希望我理会这些事情的吗?”这话说的可能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却也真的是我内心深处最深的疑问。

  我在山中,对所谓国家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和概念,却并没有什么归属感。

  《击壤歌》中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帝力于我何有哉。

  诚然如是。我确实没太搞懂,我为何要下山去替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拼命。

  师父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的这么直接,但是不假思索说出口的答案却又像极了提前备好的:“你若不去,日后会后悔。我确实不希望你入世为将为相、追名逐利,但却也更不希望,你有朝一日会感到后悔。”

  “我为什么会后悔?”我迄今为止其实没有做过一件让我觉得后悔的事情,这种情绪对我而言不仅陌生空洞,还有些怪异——既然当初是自己选择的道路,那后来又有何可后悔的呢?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当做是考核吧。”

  “什么考核?”

  “出山考核,你跟着我学了近五年,若是此次能够完成任务,便算是出师了。”

  我突然觉得天地广大旷远,己身渺小无依,“师父是要赶我走的意思?”

  师父笑着道:“你总不能一直在冀望山上的啊。”

  我道:“有何不可呢?”

  师父道:“山水有穷尽,人生无际涯。你不能、也不该主动去为山水所困。”

  我道:“可是师父教我兵书时说战祸乃头等恶事,让我无比远离;教我文章时说世事人心皆是学问,训导说宁愿我永远不用亲身去参透。我若不在山中,何处可以避开战祸、不近人心?”

  “半夏。”师父举起右手,食指在我心口位置轻轻一点:“人在山外行,心却可以在山中住。”

  她递给我一个卷轴:“需要你做什么,该怎么做,我都悉数写好了,如从前读各国的时讯一般,你阅后即焚便是。”

  说完这些,她便真的走了,这次转身没再停下来。

  我总感觉有口气堵在心间,明明师父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现在一并问了”,可我不仅问题没问完,她的回答也全部都是顾左右而言他。

  朝她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后,我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不仅不知道现在该往何处走,也不知未来该去什么地方。

  我从没想过有一日我会要离开这座山。

  打开师父留给我的卷轴,上头明明白白画着地形图和对方的营区分布图,我的任务就附在图的旁边:取敌营上将军首级。

  原来是“擒贼擒王”之计。

  我倒也不是真的不想去,只是觉得奇怪,这入敌营取高阶军官首级之事,虽说风险是有,但是事成之后想必也是极大的功勋,中军将士那么多,怎么轮到我头上了?这上将军武功高不高我不知晓,可若是半夜奇袭,则敌在暗而我在明,总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反制住。

  究竟是无人想去,还是无人敢去,抑或无人能去呢?

  不论是这三者中的哪一种,永翼的军队这般无勇无谋、怯懦怠惰,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罢了,迄今为止,师父同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出过错。既然她说我不去日后会后悔,那就且去看看吧。

  我将阵营图记在脑海中,回房间后,如约将信点燃。

  红焰渐渐窜起,一如三日后的敌军营帐,与信烧完后即刻熄灭的火不同,那晚的火足足烧了六个时辰。

  火光蔓延开来,其间充斥着尖叫声、怒吼声和咆哮声。我站在上将军的营帐之外,手中提着染血的长矛。

  绕开巡逻的士兵,放倒门口的两个守卫,进入那上将军的营帐不用费什么功夫我有预料到,可我却从未想过杀人居然也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情。

  我用长矛刺透空气无数次,却是第一次刺透人的皮肉。

  即使那人是与我、与我所谓的国势不两立之人,且他的手上有数不尽多少条的永翼国的命债,我还是觉得有些感慨。

  甚至有些反胃。

  血的气息,很冲鼻,也搅得人内心很不安宁。

  在撂倒拦路的人之后,我本可以再多解决几个人,但是我实在太过不适,便只抢了匹马往外冲去,没再和他们周旋。

  我背对着火光方向而行,看了看手中从不知哪个小兵手中夺来的长矛,完全没有成功通过考核的喜悦,只觉得有些厌烦。

  我手一松,仍由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还是更适合留在山上。

  师父为我头回下山的缘故,备了崭新的衣裳,玄青色的衣袍上还绣有凤凰暗纹,牛皮腰带一束显得人很利落潇洒。可惜,我不是穿它走马游街,而是来敌营杀人。从我身侧经行的风,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寻着味儿,我还以为是载着我的这匹马受了伤,结果低头时才发现,我的大腿上有道伤。

  是方才与我过了十几招、最终为我所杀的那上将军。

  他出剑很快,近战我确实没讨到好处,也是后来渐渐拉开距离才能一击得手。

  我突然想起他的眼睛来,和我师父生气时那种外扬的情绪不同,他的眼睛很冷,盯着我也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虽然我存了取他性命的意思,可是起先几招,我也是颇有些犹疑、也未真的尽全力的。倒是他,每一次出手皆是毫无保留,招招只逼我命门而来。

  我叹了口气,或许在他没上战场之前,也曾眼神温柔过。

  我决定回去就求师父让我留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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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夏很信任师父的,而且是在乱世,又是对敌军出手,所以她才会答应成为一把“刀”,去行刺杀之事。